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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鹿皮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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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前后,天气冷到极致,珏和阿五去巴阳售卖薪柴和鹿皮。薪柴很抢手,很快就售罄;只是那红装女子院门紧闭,鹿皮只卖出四五张,价格也没有红装女子那么高。

“阿五,回去吧。”珏有些沮丧,想着出来也有些时日了,不能再耽搁。

珏穿着草鞋在前,抱着五六张鹿皮;阿五穿着草鞋在后,走得很慢。阿五脚上生冻疮了,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阿五,你骑马吧。”珏推着阿五上马,他在前头牵着黑马,慢悠悠地走。

“公子。”阿五匍匐在马背上,哭得像个孩子。

大雪封山,巴山商道被彻底掩盖在积雪下,好在黑马认路,在前面踩出一串月牙脚印,珏跟在黑马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近两天才到兰埔。

“公子啊,等会有个老头欠咱们钱,你不要说话。”快到酒坊时阿五下马,请珏上马,他牵着马边走边说。

丰叔年老远瞧见二人,连忙过来替珏掸去深衣上的风雪。珏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精明的老头,记住阿五的交代不说话。

阿五栓好了马,朝丰叔年拱手说道:“我家公子从江城来,特地来看看老丈。”

丰叔年连忙唤道:“妮儿,快些烧热水。”

小火炉里温着米酒,阿五在外面喂马,珏不自在地挨着米妮坐着,他觉得心里痒痒,像是有猫抓。至于那个老头,珏看着他又是斟酒又是哈腰的样子,心里暗暗计较他到底欠自己多少钱。

阿五很快进来了,提着五六张鹿皮,朝丰叔年拱手道:“老丈,我家公子请米妮帮忙做两双靴子。”

姜米妮这认真打量珏,上身是粗麻深衣,下身是鹿皮裙配上草鞋,一身搭配有些不伦不类。

“你不冷?”姜米妮问。

阿五连忙开口说道:“我家公子游学,本身就是一种历练。公子身子好,我身子弱,生了冻疮。”

大概是怕姜米妮不信,阿五抬起乌青肿大的脚,只是米妮别过头不看。

“米妮,去烧点菜。”丰叔年连忙替米妮解围。

阿五识趣地出去扫地,小火炉只围着珏和丰叔年,珏一言不发喝酒,丰叔年只好陪笑,他的酒量尚可,但喝多了就会误事,所以只好替珏斟酒。

“公子,你的书。”阿五低头举着珏随身携带的《嘉禾》,恭敬说道。

珏接过《嘉禾》,这卷书他老早就能背了,虽说忘性还是大,但勉强能识字算数。

丰叔年开口问道:“公子师承何人?”

阿五不动声色地说道:“孟兰昔年游学巴阳,我家公子随孟兰学六艺。”

阿五不是在胡诌,他打听过孟兰确实在枳西待了一年多的时间,而且珏确实在桃李学塾蒙学。

丰叔年惊得瞠目结舌,显然他知晓孟兰,这也不算怪事,毕竟孟兰的身份摆在那里。

丰叔年不太怀疑珏的身份,一是有阿五这个随从,衬托出珏的不凡;二是那匹黝黑发亮的骏马气度不凡,他这五六十年的见识里面这匹黑马气度当排前三;三是珏出手实在阔绰,将近四百枚枳刀已经够置办十几亩土地或者讨十几个水灵灵的媳妇。

他对珏越发恭敬,心里暗暗欢喜妮儿生得一副好皮囊讨了公子欢心,这位公子年岁应该不大,说不定妮儿还有幸能当正室。

珏觉得索然无味出门练刀,阿五蹲在雪地上撅着屁股傻乎乎地望着。

“阿五,他欠我多少钱?”珏被阿五盯着有些不自在,于是说出了心中疑惑。

“他还不起钱,想把孙女许配给公子。”阿五憨羞地说。

“就是那个丫头?”珏小声问。

阿五点点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阿五沾了公子的福,有鞋穿了。”

“公子,吃饭了。”丰叔年伏在门口喊。

珏局促地夹菜、喝酒、吃饭,他的手肘时不时碰到米妮,只好点头致歉。

米妮像是酿了一冬的新酒,俏脸红扑扑,垂涎欲滴的样子实在惹人爱怜。

“我吃饱了,”阿五胡乱扒了几口饭,放下碗问丰叔年,“老丈,可否领我去看看酒坊?”

丰叔年端着碗起身,领着阿五去看酒坊。

五谷新酿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

珏生平第一次醉酒,他跌跌撞撞闯进一片苍茫凄凉的莽原,心头传来灼烧的痛感,他一头扎进冰窟,像一尾瘦鱼不安地游曳。

醒来在巴山草舍,珏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短的梦,什么也记不清,踉踉跄跄找水喝。

“公子,你醒了?”阿五在角落铺了一个窝,他睡眠浅,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被惊醒。

珏舀了一瓢凉水灌进肚皮勉强止住了灼烧痛感,此时还没破晓,珏问道:“阿五,我喝酒了?”

阿五捂着嘴笑。

珏睡意全无,穿好深衣和鹿皮裙推门出来赤脚月下练刀。每挪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等破晓的时候脚下及脚踝的积雪全部消融了。

“公子,今儿要去兰埔沽酒么?”阿五抱着一大捆草料丢给黑马。

“为何要去沽酒?”珏有些不解问。

“阿五托公子的福,有鞋穿了。”阿五嘿嘿笑道。

珏蹲下认真地看阿五脚上乌黑肿大的冻疮和粗鄙的草鞋。阿五连忙跪在地上没心没肺半哭半笑地抹着泪说:“不碍事的,春天到了就好了。”

“好,我们去沽酒。”珏心一软,答应了。

阿五认真地替珏掸平衣服的褶皱,然后牵着马驮着两捆薪柴上前,手里还拎着一方鹿肉。珏提着短刀跟在后面,他竭力寻找被大雪掩埋的记号,这些记号指引着回家的路。

枳国连续两年饱经战事,又因为巴阳大姑贾仁的克扣抚恤金和救济粮,巴阳治内数十里的冬天冷得出奇。

等江望舒从西境返回来贾仁已经随着桃花农远走高飞,只留下巴阳这个烂摊子。

贾仁本来就是商贾出身,果然无奸不商,欺上瞒下好一盘算计。他脱身太快,以至于江望舒解决了西境战事回来什么也没余下,只好作罢。

江望舒从各地调集了救济粮,由江州军押解分发到巴阳各个僻里。这几日他踏雪而来,亲自到各个僻里问访民生,不敢出一点纰漏。

“江侯,前面便是兰埔。”近两年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年轻江州军部将、暂代巴阳大夫的敬夫挥着鞭子指着几十户人家说道。

江望舒此行动静很小,只有敬夫跟随,倒不是不放心敬夫,只是害怕底下的人又不做斗米之事,本来这个冬天就难捱,黎民实在是苦。

两人挨家挨户问过之后,江望舒终于放心,敬夫虽然是行伍中人,但心思缜密,事必躬亲,救济粮发放只多不少。

兰埔是所行最后一处僻里,这个地方对江望舒而言是一块伤心地。兰戈殉国后兰素无辜身死,虽说苗允被押解到巴阳,但江望舒总觉得愧对兰素父子。还有被兰素侥幸救下的凌寒也是一团迷,江望舒不太敢相信凌寒会抛弃枳国随桃花农远走。

“江侯,前头有一家酒坊,去吃些酒?”敬夫害怕江侯不允,又说,“这些日子江侯累乏,现在无事吃一碗也无妨。”

“也好。”江望舒难得闲下来,于是两人步入酒坊。

“这马算得上万里挑一了。”敬夫喜马,也识马,他算的是是马夫出身,两年前还是军中钉马掌的马夫,因为心细才得到江侯赏识。

江望舒认出了这匹黑马是珏所有,只是好奇为何他会来这酒坊,莫不是也是来喝酒的?

“酒家,拿大碗来。”还未落座,敬夫就高声嚷嚷,军中饮酒机会不多,所以都喜大碗。

“官爷,稍坐。”丰叔年不敢怠慢,只得朝珏赔了个不是,抱着一坛酒过来。

江望舒果然瞧见了珏,正端坐在里间独自饮酒。那个被唤作阿五的青年正在灶膛前添柴,还有一个束发丫头在烧菜。

江望舒径直走到珏面前坐下,也不见外地自斟自酌,问:“有什么烦心事?”

珏这才注意到眼前又多了一个人,有点印象,又记不清。

阿五大声嚷嚷道:“少爷,江侯来了。”

米妮扭头看了江侯一眼,然后继续烧菜。

丰叔年正给敬夫斟酒,听见江侯大名险些洒了出来。

“酒家,我自己来。”敬夫生怕洒落一滴酒液,接过酒坛子自己倒酒。

“没呢,阿五想喝酒。”珏知道了眼前这位就是独步梁州的江侯,至于怎么个独步法他不记得。

“真不随我去?”江侯问道。

丰叔年端着一盘下酒菜过来,很快又去招呼敬夫了。

“去哪?”珏很纳闷,怎么这位鼎鼎大名的江望舒问自己这个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去江城,从军,”也许是相近的经历让江望舒很喜欢这个被唤作痴儿的少年,他替珏斟了一盏酒,问道,“你还在住在上面?”

上面,自然是指兰埔往上的巴山草舍。珏点头,算是默认了,然后又说道:“我不去从军。”

敬夫独饮没趣,抱着酒坛子过来,举着酒碗朝珏示好,说道:“喝酒要用大碗,酒家,拿两个大碗来。”

丰叔年赶紧拿了两个大碗,敬夫斟了满满三大碗,问:“江侯认得这少年郎?”

“公子,莫要再喝醉了,”阿五先是对珏说,又招呼丰叔年,“老丈,你也坐过来吃酒。”

丰叔年有些拘谨,江侯的大名梁州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江侯居然来到他这小小的酒坊简直让他受宠若惊,哪里敢再奢望再多,于是连连摆手。

阿五过去拉着丰叔年做到酒桌,四人恰好一人一角。丰叔年两只手不安地垂着,听敬夫讲行伍之事,偶尔江望舒和珏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敬夫海饮两大碗,惬意地揩去嘴角酒渍,听着屋外风雪声,嚷道:“等积雪消融了就会涨水,今年肯定有个好收成。”

“积雪消融后是春天。”珏很认真地说。

酒足饭饱,敬夫掏出两枚枳刀,问:“酒家,多少钱?”

“不要钱,不要钱。”丰叔年哪里敢收,连连推辞。

敬夫眉头一拧,说道:“江侯最不喜欢的就是兵痞。”

丰叔年赔着笑说道:“看在公子份上老丈也不能收钱啊。”

“多谢老丈,”江望舒朝丰叔年拱手,拉着珏出门,问,“当真不去?”

江望舒很欣赏珏说的冰雪消融后是春天这一番言论,从先前的七分同情三分欣赏到现在对半而分。

可惜,珏还是固执地摇头。

江望舒不知珏心中所想只好与敬夫绝尘而去,忙里偷闲吃一壶酒,枳国还有太多事需要他去处理。江望舒没入风雪,蹁跹似人间惊鸿。

酒坊四人站在门口,各有所思。

“多谢老丈。”珏也吃饱喝足,拱手道别。

阿五去牵马,他的脸红扑扑,想来也喝了不少酒。

“你的靴子。”米妮进屋抱着两双鹿皮靴,叫住珏。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索性省了。

珏转头与他四目相对,问:“我的?”

米妮羞得把鹿皮靴放到珏的怀里,进门,还带上了门。

丰叔年喝了不少酒,满面红光,执意留客。

“老丈,我家公子向来不在外头过夜。”阿五换上一双鹿皮靴,只觉得暖和、舒适。他又半跪在雪地里替珏换了鹿皮靴,然后抱着草鞋上前走。草鞋是公子亲手编的,不能丢。

珏牵着黑马跟着后面,两人一马也没入风雪,很快消失在兰埔。

“妮儿。”丰叔年满面红光进屋,看了看躲在里间缝鹿皮靴的米妮,说道,“妮儿,是给爷爷做的?”

“爷爷。”米妮娇嗔一声,别过头去,像极了新煮的米酒。

“妮儿有福咯,爷爷也跟着享福。”丰叔年靠着角落坐下,小火炉上温的酒叮咚作响,把丰叔年的记忆拉到很远的地方。

谁还不是少年郎呢?丰叔年想起往事,脸色更红。妮儿长大了,是该托付个好人家。

“妮儿,等开春了爷爷去巴阳买布买锦,给妮儿裁嫁衣。”

“妮儿,你说你爹娘知道了会不会开心?”

“妮儿……”

薪柴噼啪噼啪,米酒叮咚叮咚,丰叔年醉了,他嘴角噙着笑,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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