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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邹固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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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固和孟兰一生都在争,儿时争农事闲事,邹固大一些,所以子丑偏爱孟兰。

后来争诗文才情,邹固大一些,所以子丑还是偏爱孟兰。

邹固、孟兰游学争采莲玉婉儿,两人都输了。

后来邹固改学纵横之术,子丑身死后又与孟兰争道义二字。

黎赫王二十三年,冬至,洛邑学宫。

痴儿珏被推上祭酒之位,冬至日举行学宫大典,诸侯齐聚,圣人降临。

洛邑学宫是天底下读书人圣地,有贵族文人,也有乡野书生。

洛邑学宫祭酒很重,能担得起道义二字,所以被尊为天下首圣。痴儿珏不过是凭着子丑后人这个身份暂且被按在祭酒位置上,只差天下圣人分个高下。

他自然担不起祭酒之位,道义二字太重,道家首圣老子,老子两徒朗轩、殷隐,儒家首圣子丑,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的风流人物?

道义,区区两个字,寥寥十数笔,便是这些惊才绝艳的人物也不敢说担得起。

老子骑牛过函谷,朗轩让位殷隐,殷隐退隐问道山,子丑以身殉道。圣人的归宿,也不见得多好。

学宫祭酒从老子到玄郎再到殷隐一门两代三人皆是道家圣人,天下道义自然也是黄老之学。

子丑从远方来与殷隐论道后执天下道义牛耳,于是天下道义成了仁义之道。

当年老子有两徒,如今子丑也有两徒,子丑会不会也缔造一个一门两代三人皆为学宫祭酒的传奇?

邹固和孟兰各得子丑一半诗书才情,天下人也看好两位。

邹固是子丑首徒,是天底下最列外的一位圣人,左手仁义之道,右手纵横之术,实在显赫。可惜没多少人知晓玄郎比邹固厉害多了,至少他显露出来的有黄老之学、纵横之术、农家学说。

邹固很显贵,邹固封圣有天道异象,洪钟长鸣,圣人讲经。宋王宋骁早就拜他为司徒,位列三公。

孟兰是子丑爱徒,一身浩然正气如山中幽兰。孟兰一生追随子丑,不说青出于蓝,至少子丑的道义他一字不差地熟稔于心。

孟兰也很显贵,孟兰自远方来,天子亲迎,有天道异象凛冬花开。赫天子拜孟兰为太师,也位列三公。

天底下有多少天道圣人?没多少,有记载的只有古往今来头一位圣人伯岐,近一些的有老子,然后只剩邹固、孟兰。

洛邑学宫在洛邑,洛邑属宋国,于是宋司徒邹固以东道主身份牵着痴儿珏迈进洛邑学宫。

孟兰已经抵达学宫,痴儿珏欣喜作揖,举止得体,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孟先生。”

孟兰还礼,他有些不忍心,珏只是枳西僻里一个无辜痴儿,为何要牵连到道义之争?

“孟兰,许久不见,如今你已经贵为大黎太师了。”邹固对祭酒之位志在必得,道义之争他如何也要压孟兰一头,因为他是师兄。

“一年未见,师兄还没当上祭酒呢?”孟兰知晓洛邑学宫之难是邹固的主意,于是含笑讥讽。

有人的地方就有棋楸,洛邑学宫这一张棋楸不大,也不小。有棋楸的地方也就有弈士,洛邑学宫的弈士,天子诸侯插不了手,贤人才人不够资格,对弈的是圣人。

邹固和孟兰之争,是祭酒之争,是道义之争;也是同门之争,是天道圣人之争;还是黎朝与宋国之争。

赫天子默许孟兰来争这个祭酒之位,道义要在黎朝手里,所以历来洛邑学宫祭酒都兼任大黎三公。

宋骁也默许邹固和孟兰争这个祭酒之位,宋国国富民强,染指道义不是空口妄言。

从子丑开始,天下官家学说便是儒家学说,至少中原是。宋骁素来推崇儒家学说,仁义礼信、孝悌忠诚,宋骁更是奉为圭臬。

上问黎事,一家三代俱与黎室结亲;左右征伐,十年扩地十倍;下不施仁政,重徭重役,好一个奉为圭臬。

“先生曾教诲,君子有所必为,有所不为。”孟兰率先发难,他是大黎太师,宋骁有不臣之心,邹固想染指祭酒,孟兰不会也不能袖手旁观。

邹固涉猎学说繁多,既然孟兰谈到有为无为,他抛出黄老之学反问道:“有为与无为,是黄老之学。孟兰到底还是放下了仁义,想要不为?”

“先生曾经向殷子问道,黄老之学,岂止有为无为?我为黎臣,非必为而不可;你是黎民,不可以不为。”子丑和殷隐论道三日,虽说殷隐信服,子丑也有所脾益。

“有为无为,黄老之学,不作多论,不如谈谈治国之策,孟兰以为如何?”邹固显然忘了这茬,算是孟兰取巧了,他不再纠集黄老之道,再抛出一个问题。

“治国?国是哪国?”孟兰还是温笑,质疑意味却是十足。

“自然是大黎。”邹固朝赫天子作揖,他岂会轻易上了孟兰的当?虽说黎天子只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但便是宋骁也不敢僭越,何况是邹固?

“先生教诲,君子先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孟兰振振有词。

“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否?”邹固问道。所谓君君臣臣,君行君事,臣行臣事。所谓父父子子,父有父德,子有子孝。治家与枳国,须臾之间,恰有几分相似。

孟兰点头,邹固又说道:“我听说梁州有蛮夷之国名枳,枳国有太傅名日覃伯贤,日覃伯贤有子日覃桑,日覃桑有子,其妻浣衣遭虎舐,其子成为巴山大害。日覃桑为人父而不怜子,为人子而不孝悌,这是教化不严。”

邹固说起一桩趣事,算是父父子子的典范。孟兰知晓邹固不是无心,他是有意。赫天子娶日覃伯贤之女日覃小翠,邹固是存心刁难自己。

孟兰在桃李学塾待了一年,自然也和日覃伯贤有些交情,他问道:“修身齐家,父父子子;治国平天下,君君臣臣。师兄有异议否?”

邹固摇头答道:“并无异议。”

孟兰继续说道:“既然师兄提到日覃,孟兰便与师兄说道说道。日覃桑战死沙场为人子而不尽孝,为人父而不怜子,是事实。日覃桑不单单是父是子,他还是臣。为人臣,行臣事,虽然没做到修身齐家,但却死在治国平天下,孟兰敬佩。如今天子上承天道,下治万民,行天子之事。诸侯食天子采邑,却不行臣事。君是君,臣非臣,莫非连尚未教化的蛮夷都不如?”

孟兰一席话掷地有声,便是被邹固一口一个蛮夷之国的枳国都有忠臣,这天下九州又有多少忠臣?

“纸上治国,未必不有纸上谈兵之嫌。”邹固不与孟兰再争辩日覃桑,毕竟孟兰有理,再争下去恐怕要闹不愉快。

纸上谈兵,出自昔年蔡国司马之子赵括。赵括熟读兵法,无人能及,蔡王敕封为兵家圣人,赵括第一战领兵三十万兵临宋国边境。大军过处,寸草不生。

这时候的宋还是小国,缪苦出山,举国五万兵马迎战赵括三十万雄兵。

赵括惨败,死伤十万,被俘二十万,天下震惊。

赵括徒有虚名落得个纸上谈兵的笑柄,成就了缪苦。

“你非缪苦,我非赵括,既然论国事,那如何成了纸上谈兵?昔年文王请伯岐出山,伯岐也是纸上谈兵?殷子与先生学宫论道三日三夜,道义之争也是纸上谈兵?”孟兰反驳道。

“孟兰,先生教诲,君子不争。”邹固笑答,“我是君子,不与孟兰争。”

“先生还教诲,君子有所不争,有所必争。”孟兰承诺过要替赫天子煮茶,岂能失诺?

子丑教诲过君子不争,子丑也教诲过君子有所不争,君子亦有所必争。

邹固不想和孟兰争,因为洛邑学宫是宋国的私宅,别人不争自然是邹固的囊中之物。孟兰不得不争,他要争大黎国祚,要争天下道义。

“孟兰还是如此争强好胜,如此,怎么能继承先生的道义?”邹固忽然发难,他皱了皱眉头,孟兰从小便与他争,如今这祭酒之位还是不肯谦让。

孟兰笑答道:“师兄才高,一手仁义,一手权术;孟兰学浅,不如先生。”

邹固皱了皱眉头,他总争不过孟兰,本以为多学了纵横之术,还是争不过孟兰。孟兰说话绵里藏针,邹固撇撇嘴,孟兰还是孟兰。他忽然扪心自问邹固还是邹固否?

珏山学塾,夜深人静。

少年邹固被罚抄书,少年孟兰窸窣过来,默不作声陪少年邹固抄了一夜。

至于如何被罚,是少年邹固白日所言离经叛道,所以先生子丑恼怒不已。

“仁义礼信,忠诚孝悌,忠诚于谁?”少年邹固还是愤愤不平,他问少年孟兰。

一晃多年,邹固又问孟兰:“仁义礼信,忠诚孝悌,忠诚于谁?”

邹固当着赫天子和九州诸侯的面大声质问。

“忠诚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孟兰的答案于少年时如出一辙。

邹固晃了晃神,孟兰还是当初孟兰,邹固不是当初邹固了,再也回不去了。

孟兰继续说道:“民先生,然后养,再是教化。天下之事最大者是民事,天子行天子之事,诸侯行诸侯之事,都是为了民事。黎民是水,天子诸侯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之本,是天子乎?非也;是诸侯乎?非也;国之本是黎民……”

邹固听见孟兰最后一句是“以民为本,国祚永存;生民不养,国运殆尽。”

洛邑学宫,圣人论道,最后也没个结果,孟兰回到了黎都,邹固还在洛邑。

此后数月,邹固与兵家圣人施慧论道,邹固与法家圣人告誓论道,邹固与纵横家圣人木尔论道。

三次论道,三次胜出,邹固理所当然地坐上祭酒之位。

孟兰自远方来,邹固有些慌,天底下的人他唯独忌惮一个孟兰。邹固站在洛邑学宫门口,不太愿意孟兰进来,他问道:“孟兰为何而来?”

“师兄好,”孟兰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孟兰不为学宫祭酒而来,不为天下首圣而来,不为天下道义而来。”

邹固不信,孟兰最喜欢与他争,孟兰如何放得下祭酒之位、天下首圣和道义二字?

“能让孟兰放不下的只有竹梜,”孟兰猜中邹固心意,他说道,“孟兰是为我徒儿珏而来。”

邹固更加不信了,孟兰舍得为了个痴儿而来?他觉得孟兰不是君子,君子坦荡荡,孟兰没有坦荡荡。

孟兰走了,邹固猜测痴儿珏的身份不一般,虽说他和宋骁已经确信过痴儿珏不是子丑后人,但能被孟兰放在心上的会是个普通人?

孟兰第二次来洛邑学宫,依旧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师兄好。”

这一声师兄好把邹固的心绪牵到许多年前的珏山学塾。

“师兄好,”少年孟兰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师兄,书上说‘彼桃夭夭,其叶蓁蓁。彼桃夭夭,其华灼灼。’师兄见过桃花吗?”

珏山学塾没有桃花,孟兰也没见过,他只能从书上尽可能地遐想桃花有多美。

邹固也没见过桃树,更没见过桃花,但他是师兄,总不能被孟兰看轻,于是说道:“当然见过,比书上写的还美。”

二月,少年邹固背着先生子丑悄悄跑出珏山学塾,回来已经是数日之后。

“哪去了?”先生子丑拿着竹枝候着。

少年邹固双手背在背后,还是藏不住手里花枝。

“把手伸出来。”先生子丑板着脸,少年孟兰知晓先生子丑这几日寻遍了珏山,险些摔断了手。

少年邹固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还是紧紧攥着花枝背在背后。

先生子丑毫不留情,竹枝抽在少年邹固手背,少年孟兰数了数,恰好九下。

“下不为例,”先生子丑丢下竹枝,他深深瞥了少年邹固一眼,然后说道,“你学学孟兰。”

先生子丑走了,少年邹固也走了,留下一地凋零桃花,少年孟兰始终无动于衷。

邹固轻笑一声,拂去少年思绪,望着恭恭敬敬作揖又和和气气喊自己一声师兄的孟兰问道:“孟兰为何而来?”

“孟兰为徒儿珏而来,”孟兰知晓邹固疑心重,只好解释道,“师兄,珏就是一个痴儿,他是无辜的,你我之争不该牵连他。”

孟兰知晓邹固是和自己争一个弟子?这是意气之争。

邹固还是轻笑,这是孟兰第二次来了,他还是不争祭酒之位,不争天下首圣,不争道义二字。

邹固不信,最懂孟兰的是他,也没人比孟兰更懂他。

孟兰知晓邹固猜疑心重,邹固也知晓孟兰心思深沉。

既是同门,也是宿敌。

相爱相杀。

邹固摇头说道:“孟兰,你与我说说珏是什么身份?”

孟兰笑了笑,珏哪有什么特殊身份,他一五一十说完,害怕邹固不信,又补充道:“师兄,你我都认得子修,子修可有子嗣?”

邹固沉声问道:“孟兰,子匡只说了珏是子丑后人,可没说子修是子丑之子。”

子修是个阔错子弟,子丑是个山中隐士,子修还说了不认得子丑,仅凭子匡一家之言,邹固可不信子修便是先生子丑之子。

孟兰继续说道:“师兄就是猜疑心重,先生和子修都与梁州隔着千山万水,又如何会与珏扯上关系?”

邹固问道:“那为何孟兰会特意去枳西僻里?孟兰眼界那么高又如何会收个痴儿为弟子?先生的玉珏又如何会出现在珏身上?”

邹固三问,孟兰实在不知晓如何作答。去枳西桃李学塾避难是先生的意思,先生料事如神早把身后事布置妥当,可孟兰如何敢承认?至于收珏为徒,孟兰想了想,还是没作答。

孟兰到梁州枳国巴阳治下枳西僻里潜学,顺便为枳西僻里到了蒙学年纪的稚子蒙学。

中原人每每谈及梁州总是揣着两种说辞,一种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另一种是好山好水出美人。

孟兰喜欢梁州,比起中原,那里民风更为淳朴,于是他在先生子丑的启示下也遇到一块璞玉。

这块璞玉是石雁舟,天资聪颖,为人谦逊,家境也殷实。

穷文富武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洛邑读书人十之八九是富庶人家,寒门贵子实在太少。

孟兰也好奇为何先生子丑能潜心修学,甚至还能将自己和邹固拉扯大。后来也想通了,先生子丑是子修之父,子修何许人也?珏山僻里家境殷实他拍第一。

并非孟兰瞧不起寒门子弟,穷苦人家譬如枳西刘氏,刘母拉扯着与将军年纪一般的刘长安实在艰难,莫谈学费两枚枳刀,便是不要钱她也出不起,甚至刘长安随她在地里刨食才能勉强糊口。

人生而不平等,人分三等九阶,这是古往今来头一位圣人伯岐定下的规矩。

富者良田千顷,贫者无立足之地。便是小如枳西也是如此,枳西僻里三大家族赵氏、石氏和邵氏占去了土地十之八九,其余几百口人都要在她们手底下讨生活。

枳西僻里尚且如此,何况是天下九州?

寒门难出贵子。

枳西僻里蒙学稚子,孟兰最喜欢的是石雁舟,最心疼的是江珏。

孟兰一生只替一个人赐过名,江珏从心底里感激孟兰孟兰何尝不是爱怜江珏?

可惜江珏无论是自身条件还是家境都不允许他学仁义之道。

至于江珏身怀先生子丑玉珏,这更是荒谬,那枚玉珏分明是秦淮偶然得到,况且那是赫天子留给长子闲公子的玉珏。

赫天子长子闲公子假死后投靠外公日覃伯贤又隐居巴山化名桃花农,至于如何与秦淮扯上关系的孟兰就不知晓了。

孟兰没答,这三个问题他知晓答案,但就是答不出来。

邹固觉得孟兰是心虚了,他再一次拒绝了孟兰的请求。

宋王宋骁也说过诺达一个宋国沃土千里富城百座还怕养不起一张嘴?

邹固和宋骁心心相惜,两人都是披着仁义毛皮的权术家。

孟兰第三次踏出洛邑学宫的时候大雪纷飞,孟兰踏雪而来,他掸去肩头雪花,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喊一声:“师兄好。”

邹固想起了少年邹固与少年孟兰也是这样,大雪纷飞答道时候先生子丑喜欢温酒睡觉,于是少年邹固和少年孟兰便有了充足的闲暇时间玩耍。

少年邹固喜欢雪,少年孟兰也喜欢雪。珏山学塾没有旁人,于是两个相差一岁的少年便在雪地上玩得不亦乐乎。

邹固年纪大一些,主意也多一些,他支孟兰哪来竹匾,然后撒上一把苞米,支着一根短棍,诱惑可怜的鹧鸪自投罗网。

“孟兰,这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邹固轻轻一拉,一对鹧鸪插翅难飞。

少年孟兰有些不忍,少年邹固嗤笑道:“孟兰,师兄再教你一个道理,书上说‘天下熙熙,皆为利驱;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少年孟兰没听过这些道理,他忽然觉得师兄有些陌生。

“天下学说百般,孟兰难道只学一家之言?”少年邹固看出了孟兰的心思,他神神秘秘说道,“师兄还有许多道理,不知晓孟兰听不听。”

少年孟兰摇头,他不想听,他告诫少年邹固:“师兄,孟兰学好仁义就够了,孟兰做好一件事就够了。这些话你别让先生知晓,先生会生气的。”

少年邹固心意盎然,孟兰不听,他也不说,毕竟先生子丑不喜欢这些杂家。少年邹固就在想,凭什么其他家就是杂家?

那一对鹧鸪死了,为了一捧苞米死的。

少年孟兰不敢听少年邹固离经叛道的学问,可他越是逃避便越是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刻在心头,甚至连“天下熙熙,皆为利驱;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也记在了心头。

邹固太看重利了,所以他觉得孟兰三次来洛邑学宫自然是有所图谋。他先发制人说道:“孟兰,珏不在了。”

痴儿珏自然不在了,邹固好不恼怒,让他学纵横之术他大字不识一个,更是不懂道理,甚至还和宋公子谦修一起偷偷学仁义之道。

邹固睁一只眼又闭一只眼,痴儿珏只是他和孟兰意气之争的棋子,至于谦修,虽然挂着他的弟子的名头,虽然是宋骁最宠爱的后人,可谦修注定当不了一个好君王。

宋骁和邹固都是野心家,宋骁可以支撑邹固的野心,谦修不行。野心家最为冷血,莫说是一个弟子,便是妻儿也可以当做棋子。

天底下最大的野心家自然是后来的身挂五国相印的秦淮;五国相印满足不了他,所以他再身挂七国甚至八国相印;相印满足不了他,所以他称王;王位也满足不了他,所以他再称帝。

冷血不过野心家,秦淮的野心太大,舍得把结发之妻胡狄儿当成棋子,所以能与楚王城分庭抗礼的秦王朝数年便分崩离析。

此时的痴儿珏已经被邹固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了,顺手为之,毕竟宋骁刚从塞上莽原召见了旧乔国司空欧尧。

孟兰三入洛邑学宫,不是为了祭酒之位,不是为了天下首圣,也不是为了道义二字,可他单单为一个痴儿而来,邹固实在不能理解。

邹固也厌倦了和孟兰的意气之争,他更厌恶痴儿珏,眼不见,心不烦,于是索性放逐到塞上莽原。

不得不提一句宋王宋骁和圣人邹固这一对君臣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野心家。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一丘之貉,再是贴切的词藻形容都不过分。

宋王宋骁终于在楚帝熊冉的撮合下称帝了,可惜此时的宋骁已经英雄迟暮。

宋骁变了,他忽然想当个好臣子,可惜他回不去了。

邹固也回不去了,宋骁垂垂老矣,谦修不可能当个好君王。所以他义无反顾地站在宋公子嘉柳身后。

宋公子嘉柳和年轻宋骁太像了,一样不择手段,一样老谋深算,可惜宋骁老眼昏花,他眼里单单只有公子谦修,没有嘉柳。

医圣,又或者是庸医蒲邈第三次踏足宋国,这次他终于见到了宋骁。

蒲邈就像一只老乌鸦,总会及时出现在将死之人眼前,没人逃得过厄运,宋骁也不例外。

宋骁命很硬,蒲邈求见三次才医死宋骁。宋骁死了,宋国这乘战车理应由公子谦修驾驭,毕竟谦修是嫡长子,可惜。

无论是庙堂贵胄还是洛邑守卫军悉数站在公子嘉柳身后,一出血洗洛邑更是在他们眼底下发生。

苟活下来的只有宋骁八子嘉熹、宋骁十子嘉柳和宋骁嫡长孙谦修。

一切尽在掌握中,甚至龙蠡的出现也在邹固掌握之间。

宋骁岂会没有后手?一个龙蠡分量不够,再加一个孟兰又如何?

孟兰的出现也在邹固掌握之中,甚至邹固觉得这将会是一箭双雕。

邹固不喜欢孟兰,孟兰总喜欢与他争,争诗文,争才情,争女人,争弟子,如今更是连祭酒之位都争去了。

祭酒之位是邹固拱手让给孟兰的,将死之人还能吃一顿饕餮盛宴,让孟兰坐一坐祭酒之位也无妨。

况且道义需要实力支撑,孟兰没有,他邹固有。

邹固失望了,伏白来了。伏白的出现打乱了邹固的计划,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伏白救下公子谦修,又堂而皇之将公子谦修推上王座。

洛邑繁华表面下埋葬着骨骸,还有野心,凡事表面还是要做得妥当一些,光天化日下,有些勾当还是不合适。

所以邹固又安排火烧洛邑学宫,反正都烧过一次了,再烧一次又如何?洛邑学宫浩然正气下埋葬着圣人子丑和乔国王族,再多一个圣人和一个贵公子也无妨。

缪斯来了,邹固叹息一声,若不是伏白拖延时间一切早成定局。邹固知晓缪斯的心性,只要赶在他之前一切落下他顶多发一通牢骚,可惜嘉柳太过于优柔寡断。

后来缪斯在剑陵关与伏白赌战前陈恳地请邹固照拂宋王i谦修,邹固又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他忽然理解了宋骁。

可惜,南楚北秦咄咄逼人,宋骁死后再无人能掌控宋国,内忧外患,邹固第一次感到无力。

宋国亡了,是谦修无能,也是邹固无能。没有了宋骁的宋国都不用外人打压,便是内部叛乱都足以倾覆宋国。

宋国沃壤千里,富城百座,黎民千万,然而十之八九都是攻伐而得,民心不归。

甚至就连兵家圣人施慧都早早地自谋出路在秦淮手下讨了个司马位置,洛邑破灭之后无人知晓邹固的下落,也许死了,也许逃了。

邹固去了黎都。

黎都破灭前邹固赶到黎都,他和孟兰论道三日。

第一日,邹固请孟兰代师授课,他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学完先生子丑全部学问。

邹固朝孟兰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喊道:“先生好。”

以往都是孟兰恭恭敬敬作揖,又和和气气喊:“师兄好。”

珏山学塾。

子丑除了诗文学问之外单单有两个爱好,一个是饮酒,一个是饮茶。

先生更喜欢饮茶,这是邹固知晓的;先生还是爱酒,这是一直追随子丑的孟兰才知晓的。

“茶性苦,黎民亦苦。”子丑教诲道。

先生子丑偶有闲钱便让邹固和孟兰下山沽酒,每次只沽两角,再多就醉了。

邹固长孟兰一岁,他及冠的时候孟兰才十六,那一年子丑拿出双倍酒钱,让邹固和孟兰多沽两角。

多出的两角是给邹固的,孟兰还是喝茶。

日子还是拮据,子丑少有闲钱,于是再沽酒还是沽两角,两角都给邹固,他和孟兰喝茶。

孟兰代师授课第一日讲的便是茶酒之争。

“酒是富贵人家吃的,茶是贫苦人家吃的。”孟兰竭力模仿先生子丑的语气教诲。

“酒性香,贵胄也如此;茶性苦,黎民亦苦。”孟兰说的这些,邹固没听过。

孟兰继续说道:“师兄,你走后先生很少喝酒,先生说他最后悔的就是让你沾染酒液。”

“孟兰吃酒否?”邹固问道。

孟兰点点头,说道:“偶有闲钱,沽酒二角,小饮则醉。”

邹固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先生,受教了。”

第二日,邹固再请孟兰代师授课。

邹固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先生,请教诲。”

孟兰点头说道:“先生说过,‘君子有所不为,君子亦有所必为。’”

邹固点点头,这些他记得清清楚楚。

“先生还说过,‘君子有所不为,涉险不该为;君子亦有所必为,涉险必为。’”孟兰继续说道。

邹固哑言,他只知晓先生说过“君子不以身涉险,涉险不该为。”

“君子不以身涉险,涉不该为,除非非为不可。”孟兰吃了一小口酒,满口酒气。

孟兰饮酒,酒量很小,小饮则醉。酒是江珏沽来的,他正坐在便是煮茶。

江珏端来满满一碗茶,放在邹固身前,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喊道:“先生,喝茶。”

邹先生,先生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如同先生和孟先生,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邹固吃了一口茶,很苦。孟兰朝江珏点头,显然这是他嘱咐的江珏多放了茶叶。

茶很苦,邹固脸色更苦,他苦着脸说道:“孟兰,不必这么苦的。”

孟兰一身浩然正气,和当初先生子丑一模一样。他瞪着邹固,邹固连忙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改口喊道:“先生。”

第三日,邹固还是请孟兰代师授课。

这次江珏不在,授课内容只有邹固和孟兰知晓。

邹固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喊道:“先生,请教诲。”

孟兰说道:“师兄,今日不授课,你我师兄弟再重温当年旧事可好?”

邹固点头。

珏山学塾。

幼时孟兰和幼时邹固沽酒买盐回来,幼时孟兰还是惦记着纸鸢。他缠着幼时邹固,央求道:“师兄,你答应过我纸鸢。”

幼时邹固因为狠心给幼时孟兰买了一个最小的糖人,只沽了一角酒挨了先生训斥,正心头不快,本想推搡开孟兰,可孟兰一口一个师兄他还是心软了。

幼时邹固哪里会做纸鸢?若是买了纸鸢,恐怕先生一角酒也喝不着,师徒三人连盐巴也吃不上。

幼时邹固拗不过幼时孟兰,还是竭尽所能花了三天功夫做了一个纸鸢。骨架是竹子,幼时邹固依着先生的模样伐竹,恰巧被先生子丑瞧见,于是后来就一直承包了伐竹的苦活。

幼时孟兰得到纸鸢欣喜不已,尽管很粗糙,幼时孟兰还是视为珍宝,一直玩到纸鸢散架。

邹固说起这段旧事时眼睛眯成一条线,孟兰喜欢,他也开心。

邹固摩挲着手掌,显然他还对伐竹之事耿耿于怀。伐竹是苦力活,邹固在游学之前一直承担伐竹苦活,用先生子丑的话说就是物尽其用,人尽其用。

孟兰在煮茶,邹固推开小火炉说道:“孟兰,你我师兄弟尽释前嫌,不如煮酒高歌如何?”

孟兰犹豫了一下,邹固击掌,江珏抱着一个酒坛进来,他放下酒坛后又出去了。

“这是神龙酒,听江珏说是他干娘托人送来的,”邹固已经启封,他说道,“这酒岂止是人间佳酿,便是仙人也酿不出来。”

邹固开始煮酒,酒香氤氲。

孟兰很谦虚,他说自己只有两角的量,可那天喝了三大碗。

孟兰头一次知晓邹固的酒量那么出色。

“婉儿没死,师兄。”孟兰不胜酒力,口吐真言。

邹固端着酒碗的手抖了抖,酒液洒了一些,邹固摇头叹息,好不可惜。

“师兄想不到吧,婉儿遇见了伏白,”孟兰笑着笑着就哭了,他眼睛微红,继续说道,“玉婵就是婉儿的孩子。”

邹固再怔了怔,玉婵是江珏的妻子,这是他来黎都后才知晓的事情。

“孟兰,师兄可以输给你,怎么能输给别人,”邹固愤愤不平地说,“伏白又如何?我让珏去揍他。”

孟兰讳莫如深地笑道:“师兄,孟兰在洛邑学宫已经揍过伏白一回。”

邹固端着酒碗一口饮干,说道:“孟兰,我敬你。我师弟打过天下第一,师兄高兴。”

孟兰已经连喝三碗,孟兰醉了。

在之后的事情孟兰便不知晓,孟兰睁眼时有些颠簸,孟兰看见了玉婵,看见了伏白,也看见了小静姝,再多的人就没了。

孟兰猜测到不对,伏白说道:“孟兰,黎朝亡了。”

孟兰坐在马车上嚎啕大哭,他可以猜测到定然是江珏和邹固串通灌醉了自己。

孟兰猜对了,他醉倒后邹固醉醺醺地开门,喊道:“珏,送孟兰离去。”

伏白带着玉婵,玉婵带着静姝已经在门口候着,江珏一把扛起孟兰放到马车上,一言不发离去。

“先生,你也该走的。”江珏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说道。

邹固摇摇头,说道:“珏,你该去守城了。”

江珏左手提踏月匕,踏月匕藏在袖里;右手持追星剑,追星剑拖地。

邹固恭恭敬敬作揖,和和气气喊道:“先生。”

邹固口中先生是玄郎,又或者是朗轩。他师从朗轩学了十年纵横之术,所以叫一声先生也是应该的。

“邹固,为师倒是小看了你。”玄郎笑道。

“学生惭愧。”邹固愧疚地低下了头,黎朝今日这般境地,多少有他的手笔。

“这是命数,”玄郎摇头说道,“五百零八年。”

“先生到底有多少学识?”邹固诚心发问。

玄郎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道:“邹固,你以为天道圣人有多少?”

邹固试探性问道:“古往今来第一圣人伯岐,道家始祖老子,先生是,子丑先生也是。”

玄郎摆摆手,说道:“伯岐之后天底下只有三尊天道圣人。”

伯岐之后天底下只有三尊天道圣人,一尊是道家始祖老子,余下两位是孟兰和邹固。

邹固苦着脸说道:“学生愧疚,学生不是什么天道圣人,钟鼓长鸣是人力,圣人讲经是谣传。”

玄郎轻笑道:“我又没说你是,先生我是伯岐转世,儒道法墨农兵纵横百家之言的学问先生我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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