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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木尔苗圣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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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地方,就有棋楸;有棋楸的地方,人也成了弈士。

郢都庙堂这盘棋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大的弈士,自然是楚王朝的奠基人楚帝熊冉。

纵横家圣人木尔和农家圣人苗圣也是弈士,比楚帝熊冉小,又比其余人大。

纵横家木尔侍从一个神秘老人,这位老人便是大黎太傅朗轩,或者说是玄郎。

朗轩太过于神秘,很少待在黎朝庙堂,更多的是四处游历,甚至他精通易容之术,以至于孟兰只能凭借蛛丝马迹推测他的事迹。

纵横家木尔是朗轩的门生无疑,毕竟朗轩是伯岐转世,无论是道家无为之道还是纵横之术,甚至是农家学说他都不光有涉猎,还是大能。

木尔跟随朗轩学纵横之术三年,纵横家,是权术家,也是野心家。

容得下木尔的权术和野心的国度,只有三个,一个是宋,一个是楚,一个是鲁。

吴越勉强算得上大国,但和宋、楚、鲁比起来后劲不足。

胡塞自然也是大国,可惜穷兵黩武,只能算得上马背上的莽夫。

木尔出山是宋国国力纵横天下无疑,甚至鲁国也比百废待兴的楚国强,木尔单单选择了楚。

宋国强盛是因为有宋王宋骁在,左手仁义诗书,右手刀兵征伐。睿智的木尔有着远见卓识,他窥测到宋国强盛的阴影下隐藏着两个危机。

第一个危机是宋骁十子,子子无能。宋骁不小了,一旦宋骁不在,宋国后继无人,无人能执掌宋国这方棋楸,无人能驾驭宋国这乘战车。

第二个危机是宋国家大业大,最不缺的便是人才。即便自己去了宋国恐怕也不得重用,顶多是领个闲职,像个吉祥物一样。

所以木尔首先排除了宋国。

至于鲁国,鲁国是传统大国。传统,意味着腐朽,尤其是无能的鲁王柴考,他在太师殷隐的无为之治和宋骁的利诱下徘徊。柴考太矛盾了,他奉道家圣人殷隐的黄老之学为圭臬,一心想着无为而治;可他又忍不住宋骁的诱惑,终于还是和宋骁联手灭萧灭齐。

所以木尔没选择鲁国。

楚国是个好去处,年轻有为的熊冉有王天下之相,他可以成长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弈士,只是欠缺一个替他掌管全局的人。

更何况楚国地处偏远,又戴着前朝遗脉这个帽子,圣贤才都避而远之。

纵横家,是权术家,也是阴谋家,所以木尔权衡过后去了楚国。

木尔失算了,他没想到成为他一生之敌的不是中原来的圣人,也不是楚国本土贵胄,而是一个大半生碌碌无为一朝参透农家玄奥的老农。

木尔初到郢都,熊冉仰慕不已,内事从治国治民到治军,外事从黎朝宋鲁到吴越,他早已熟稔于心。

熊冉也听得进去,一个有王天下野心的君王和一个有远见卓识的圣人不谋而合。

苗回来了,从大泽培育良种回来。三年,楚国地产从最为落后到是吴越富庶之地三倍,是豫州丰饶之地两倍。

莫大的功勋让苗圣不单单与他平起平坐,甚至还压了他一头。

木尔受不了这种委屈,他正值壮年,锋芒毕露,苗圣就像一团软软的棉花,他一拳打过去也是软绵绵。

苗圣背后站着三位武夫,木尔忌惮不已。

第一位是跟随苗圣去大泽育种的将门之后夫错,这位夫错从大泽回来脱胎换骨,竟然力压荆楚武夫侠客攀升到武圣境界。

第二位是夫错带回来的一个女人,竟然也成长为一等一的大将,她叫杜若,英姿飒爽,美艳绝伦。

第三位是三苗人苣臣,一个身无长技的刺客,竟然也脱胎换骨,成为荆楚当仁不让的夫错之下第一人。

熊冉废除三公六卿再立三公,第一位自然是纵横家圣人木尔,拜为国师地位显赫,便是楚王熊冉见了也得喊一声木师。第二位是农家圣人苗,拜为大司农,楚王熊冉事无巨细都要请教他。第三位是荆楚霸王夫错,靠着一手霸王枪法横扫荆楚,攀登武圣止境,好不显赫。

木尔一向看不起苗,只因为苗大半辈子都是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三苗农夫。

苗圣没有什么传奇经历,就像他一辈子躬耕于水田,也不见培育一株一苗两穗的嘉禾。

唯一值得称赞的是他捡了个水灵灵的女儿,可惜木尔只生了两个女儿。

针锋相对,既然都是郢都这方棋楸上的弈士,自然要分个高下,既是庙堂之争,也是学术之争,还是意气之争,只是两人都不知晓还是同门之争。

熊冉的态度很微妙,他放任木尔和苗争执,很少干涉,只是偶尔觉得权力失衡稍加干涉,也尽量不留痕迹。

熊冉是个聪明的君主,他深谙御下之术。木尔和苗圣的庙堂之争从乌江赌战之后失衡,没有大将军夫错和征南将军杜若的支持,苗圣势单力薄。

木尔和苗圣的政见相悖,木尔主张软硬兼施攻伐扩地,苗圣主张养民安民。

庙堂贵胄十之七八都站在木尔身后,他们大多是南荆后裔,他们是玄鸟后裔,是虞执后人。

玄鸟与巨人千年的争端,前六百年是玄鸟在巨人头顶筑巢,后五百年是巨人脚踏玄鸟。

荆楚与中原的争端是玄鸟后裔与巨人后裔的千年之争。

黎朝始祖少挈结束了虞朝末代君王虞纣的统治,少挈大发慈悲将虞朝太子发配到虎豹横行、毒瘴遍地、荆棘丛生的南荆立国就已经买下了争端的种子。

这颗争端的种子在礼乐时代一直在扎根,霸主时代被中原国度三番五次践踏后终于萌芽,等到黑暗动荡时代更是疯狂汲取养分长成了参天大树。

楚国从楚灵王到熊冉,历经七代,代代明君,无一不是在夹缝求生。

六位祖先给熊冉留下了一分不大不小的家业,无论是楚王熊冉还是庙堂贵胄都无时无刻不想着问鼎中原。

苗圣太懦弱,或者说格局太小,他单单把眼光放在荆楚这方棋楸上;木尔有远见卓识,他老早就想踏足天下这盘棋楸。

所以郢都贵胄都十之七八都站在木尔身后,可惜他们太愚蠢,他们不懂得蛰伏。

熊冉性子沉稳,这是别人的看法,木尔觉得熊冉是个急躁的人,他总是尽量不着痕迹地询问木尔是否可以行大事,木尔总是推辞。

木尔在等,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尝试过,但失败了,洛邑学宫祭酒子丑身死后他尝试入主洛邑学宫,却被同是纵横家的邹固羞得满脸惭愧狼狈而逃。

木尔不知晓邹固是从那里习得的纵横之术,木尔不知晓他和邹固都是师从朗轩习得纵横之术,可惜邹固学了十年,他才学了三年。

木尔在等宋国不攻自破,只要宋骁倒下,宋国这盘棋楸再无人可以执子对弈;只要宋骁倒下,宋国这乘战车再无人可以从容驾驭。

楚王熊冉询问木尔天下大势时,木尔从容回答。

“吴越同室操戈,可以火上浇油,可以煽风点火。”

于是熊冉煞费苦心火上浇油又煽风点火,吴越同室之争越演越烈。

“宋骁不死,霸业不举。”

于是熊冉屡次派遣木尔带着楚地物产前去宋国慰问,既有亲近之意,也有查探宋骁的意思。

“与其与宋争锋,不如以退为进。”

熊冉恍然大悟,于是将女公子芷兰拱手相让,娶了宋骁爱女女公子巧玉。

这是木尔最满意的一子,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些不愉快。

“梁州枳綦俱是小国,可以取盐水泉盐之利。”

于是熊冉三番五次讨伐梁州。

这是木尔落得最糟糕的一子。

楚国在梁州折损了太多,不算是寻常将士,大将军夫错折损,四征四镇里面更是有数位,公孙一家公孙麟、公孙骥、公孙休,镇北大将景瑟,征西将军滕云。

这等代价,是熊冉继位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怕除了宋楚,再无国家可以挥霍。

木尔是聪明人,熊冉也是,所以聪明人之间交流很轻松。从庙堂权力失衡后熊冉便开始不加掩饰地插手庙堂之争,他是楚王,自然要保持庙堂的平衡。木尔是圣人,他知晓熊冉的底线,所以也不会轻易去触碰熊冉的底线。

熊冉不是嗜赌之人,但他和木尔赌了不下十次。十赌九输,是故意为之,木尔看着眼里,所以也懂得适可而止,他还是错了。

江望舒和夫错乌江赌战之后熊冉和木尔赌了第一次,关于宋国是否会再度入侵梁州。熊冉赌的是,木尔只好赌否,赌注不大,当然,不大只是对木尔而言,毕竟能食三城采邑的放眼天下也没多少。

熊冉理所当然输了,木尔没敢兑换三城采邑,他已经有了三城,不敢再多要。

木尔懂得适可而止,他已经得到了除了王位之外的一切,佳人美妾,采邑封地,权力地位……

熊冉又拿江望舒会不会赴会凤凰城和木尔赌,熊冉赌的不会,木尔只好赌会。

江望舒来了,单骑只身闯凤凰城。熊冉还是赌输了。

熊冉再和木尔赌,赌的是扬名活泉关的痴儿江珏会不会蠢到来郢都,熊冉赌的不会,木尔只好赌会。

那个痴儿还当真来了,熊冉又输了。

熊冉乐此不疲还是要和木尔赌,郢都御马场赛马,他用一门亲事做赌注赌江珏那匹黑马会赢,木尔只好赌野马王。

木尔觉得楚王熊冉是刻意送自己一门亲事,他也好和弟子秦孟亭有个交代。毕竟野马王位列天下三大良马,江珏那匹黑马再是不俗也弱了许多。

野马王不到二十步抵达终点口吐白沫,熊冉赢了。木尔战战兢兢,一直等回到府上才和弟子秦孟亭说道:“不准再打苗淼主意。”

木尔头一回看不透熊冉,谁不知晓宋王宋骁和楚王熊冉的秉性。宋骁讲究多,所以宋国有千里沃壤富城百座,所以宋国有百万雄师大将百人。

熊冉讲究好,所以女人要天下最美的,宋夫人巧玉有沉鱼之貌,自然算得上最好;所以武将要天下最好的,楚国雄师八十万脱颖而出的也只有四征四镇,大将军夫错死后熊冉不立大将军只等着一位武圣;便是骏马,偌大一个御马场只养了一匹野马王,其余的熊冉还真看不上。

熊冉连野马王都舍得,木尔觉得看不透了,他竭力思索自己近三年有没有任何不妥当之处,最后松了口气,或许是错觉。

熊冉再赌江望舒会不会上钩,这次木尔学乖了,他请求先赌,赌了否,熊冉只好赌了是。

木尔以为自己投其所好,可惜还是赌错了。

木尔早该猜到的,野马王只是个圈养在深宫的玩物,剩余价值只能死。

木尔早该猜到的,就像当初他告诉熊冉可以行大事时隐晦地表示苗圣会反对,然后苗圣死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传道受业的那位白发老人给木尔上的最后一课,可惜木尔领悟地太晚。

新历二年,八月。

宋夫人巧玉带着幼子投水而死,木尔终于领悟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带着弟子秦孟亭远走冀州,也听到了家眷惨死的消息。

熊冉最不待见的便是纵横家,纵横家,阴谋家,野心家,权术家。

木尔庆幸自己及时领悟,可还是晚了,半个九州都是楚王朝的天下,他又能走到哪儿去?

木尔死了,死在弟子秦孟亭手里,死在他视为子嗣的秦孟亭手里。

秦孟亭还小,木尔没教诲过他“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也不懂。

秦孟亭封圣,不单单是封圣,还被尊为天下首圣。

苗,三苗人,大半生平平淡淡实在不值得浪费笔墨。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苗圣与江珏相处那一段日子。

痴儿江珏被设计诱拐到郢都,又被安置在苗圣府邸,这是木尔的意思,他是想试探熊冉的底线。

熊冉允许了,熊冉表面沉稳,其实很急躁,甚至他急不可待地想举大事,成霸业。

以前楚国不强,所以苗圣养民安民的主张熊冉很喜欢,现在不一样了,楚国地阔三千里,将士八十万,他想重现虞执先祖的辉煌,造就九州霸业。

苗圣老了,他没有什么剩余价值,甚至那把老骨头还会妨碍楚国战车的步伐。

可惜,木尔失策了,他猜到江珏会怒不可遏杀了苗圣,也猜到苗圣不会待见江珏,可他没猜到苗圣对江珏视如己出。

木尔没猜到的多了,就像他没猜到他和苗圣的庙堂之争实则是同门之争,他更没猜到江珏就是为他传道授业的老人的后人。

江珏一入郢都便装疯卖傻,苗圣看破,不说破,他试探性地询问江珏的心思。

江珏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他猜不透苗圣的心思,敷衍道:“小子哪有什么心思,能得到楚王赏识是荣幸,能得到苗圣垂青也是荣幸。”

江珏不知晓苗圣打的什么心思,所以只能敷衍。他已经笃定要装疯卖傻,自然不会轻易暴露。

“公子又诓骗老朽了,其实若不是公子介入,淼儿要么嫁给翟庄,要么嫁给秦孟亭。”苗圣透了个底,他关心的是他的孙女。苗圣一生没有子嗣后人,单单有个捡来的孙女苗淼。

比起秦孟亭,老朽更欣赏翟庄,少年郎就该随性而为而不应该心思缜密。苗圣看在眼里,江珏的心思可不比秦孟亭浅,任凭江珏心性再好,在苗圣面前的伪装也是徒劳。苗圣说过治民便是治农,他岂会不知晓人心?

江珏叹了口气,他还是太年轻,于是也不再苗圣面前遮遮掩掩,他说道:“苗圣以为小子心思太重?小子这也是无奈之举。”

误入郢都深处,岂止是无奈?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绝境,甚至会牵连到其他人,比如江侯。

“苗圣并不在乎江珏的掩饰,江珏的事也知晓个大概,比如日日读的是六艺经书,比如先前在活泉关救了数十万黎民才扬名。可的志向微妙大了些,既想肩挑道义二字,又想拿起黎民。少年郎的肩膀太稚嫩,手也小,如何挑得起道义二字,又如何拿得起芸芸众生?

肩挑道义二字,手拿众生芸芸,岂是那么容易的?

江珏对眼前的老人高看一眼,毕竟是活了七十岁的老人家,虽然大半生都是在水田里捣鼓,但见识岂是江珏这等少年郎比得的?他在活泉关救了数十万綦民的事倒是不用多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单单从六艺经书就看得出来自己想肩挑道义,眼光何其犀利?“小子只是喜好看书识字,哪里敢说是想肩挑道义二字。”

“你可识得石头和赵淼?”石头和赵淼已经找过了苗圣,自然也透露了底细。

石头和赵淼,没多少交情,算起来也是玄郎强行塞来的,江珏自然不会承认和他俩有关系,否则这两人楚人抓获恐怕自己也要遭遇无妄之灾。

“你可识得圣人玄郎?或者说是大黎太傅朗轩?”苗圣不依不饶继续发问。

“听过。”江珏给了一个还算勉强的答案。

“仅仅是听过?”苗圣问道。

江珏点头,他有些惊讶苗圣为何会知晓玄郎便是朗轩的事实,但他拿捏不准苗圣的态度,所以不敢胡乱扯上关系。

“公子还在诓骗老朽,”苗圣说道,“老朽也不和公子打哑谜了,老朽当年只是个寻常农夫在大泽挑选良种,然后有幸见到了郎大人,郎大人指点我不要只是想着田地里的事,还要操心地上的事。田地里的自然是农事,地上的则是天下事。后来老朽才有幸在田地里悟道,才能走到这郢都庙堂。老朽已经见过了赵淼和石头,公子的身份不简单呐,所以公子只管说自己的心思,老朽自然鼎力支持。”

江珏在思索,他信了一些,因为玄郎便是朗轩很隐蔽,知晓的人实在不多。他也不敢全信,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是愚蠢的行为。

苗圣已经开诚布公,江珏还是不为所动,苗圣觉得不太像话,他只好抛出底牌:“亓官庄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他没有意外地看着江珏急切的脸庞,继续说道:“你先别急,老朽自然保他安然无恙,还有你的夫人,若是愿意出城老朽也当尽力。”

“若是小子也想出城呢?”江珏慌了一刹,很快平静下来。

“老朽不敢把话说满,不敢说能保公子出城,但可保公子安然无恙。”苗圣见到江珏放下了戒心,权衡之后给了个答案。

“公子若是不信今日便可送她出城,”苗圣信誓旦旦说道,“老朽用性命担保,若是不能出城公子可以提剑杀了老朽。”

“好。”江珏点头,他本就打算让两人先出城,然后自己再寻找机会逃出去,毕竟荆琦君和亓官庄的武力还是有些欠缺,有些时候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份力,而是多一分累赘。

苗圣好歹是郢都数二数三的大人物,数一自然是楚王熊冉,他吩咐苗淼与荆琦君一道去寻找亓官庄,借此送走了亓官庄。

苗圣在郢都数二数三,无论是国师木尔还是楚王都不是瞎子,两个活人离开自然也看在眼里。

“淼儿,你和公子等会亲热些,莫要羞。”苗圣说道,他早有了打算,应付楚王好办。

楚王熊冉和国师木尔都赶来了,苣臣自然也在。木尔问道:“先前我瞧见苗淼和荆琦君一道离去,怎么就回来一个人?还有那莽夫呢?”

苗圣拱手朝楚王说道:“王上,老臣的孙女岂有与他人共侍一夫的说法,于是老臣散些钱财让两人离去了。”

苗圣说得不无道理,再是三妻四妾也要看人,江珏什么身份?苗淼又什么身份?

苗淼挽着江珏的说从屋里走出来,朝楚王行了个礼。江珏依旧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一口一个媳妇,羞得苗淼抬不起头。

“嗯,是这么个理,”熊冉说道,“明日先订个婚,然后搬去王宫,毕竟淼儿现在也是我女儿了。”

楚王熊冉也是大度,毕竟苗淼算得上是他的女儿。

“多谢苗圣了。”江珏发至内心地感激朝苗圣,荆琦君和亓官庄都不在,他也没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开手脚。至于订婚一事,江珏并不放在心上,这只是权宜之计。

苗圣猜到江珏心思,嘱咐道:“公子近期不要轻举妄动,恐怕王上现在看得紧。”

江珏点点头,他惜命,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会铤而走险。他倒是好奇苗圣是用什么手段送荆琦君和亓官出城的。

苗圣好歹也是郢都数二数三的大人物,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无论是富商沈布还是石头、赵淼都是不小助力。

江珏叹了口气,欠的人群越来越多的,先是欠了玄郎,现在又欠了苗圣。他不喜欢欠人情,欠得太多,还不起。

“明日,订婚便订婚,公子若是喜欢淼儿以后好好对待即可,若是不喜欢也无妨。”苗圣留下一句话便离去,留下江珏不得其解。江珏忽然觉得事情有些远离他的掌控,本来只是逢场作戏,现在他不得不假戏真做了。

苗圣更感兴趣的是江珏想要肩挑道义,手拿黎民。苗圣已经七十了,他老得像一颗朽木,都不要风吹随时可能倒下。

江珏如实答道:“小子从没想过肩挑道义,手拿万民。”

江珏生了一颗冰冷又凄凉的草莽心,他在乎的人实在很少。

“赐我名者,我视之为师,为人弟子,定然谨记先生的教诲。”

“赐我姓者,我视之为父,为人子女,自然惦记先生的好。”

江珏的肩膀嫩了些,手掌也小了些,哪里敢妄言肩挑道义,手拿黎民?

“还没去做怎么知晓做不到?有些事总要人去做的,也有人在做,比如你口中的孟先生,比如江候,再比如山上那位。”苗圣对江珏越来越满意了,总觉得把苗淼托付给他是个好归宿。

“那苗圣呢?”江珏太年轻,他一个问题把苗圣难住了。

“老朽无能,只能在水田里摸爬滚打,如今年纪大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苗圣显然谦虚了,养荆楚两百万户千万黎民,岂会无能?

江珏还小,他不懂事,他继续问道:“总要人去做,为何一定要是孟先生,一定要是江候?”

苗圣不答,江珏继续问道:“小子虽然以前从未来过楚国,但苗圣的风采小子也有耳闻,既然能养楚地两百万户为何不能养天下九州黎民?”

苗圣没有作答,他的两眼尽是看透了人间的睿智,让江珏想起了睿智的阿二。

在来郢都之前,在巴国或是在綦地,江珏所见到的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黎民。来郢都他开了眼界,五湖鱼羹,何其美味,简直是人间珍馐。可便是这人间珍馐,他顿顿都吃的上。何其美味的五湖鱼羹,可惜滋味如同嚼蜡,他想起在綦地,在活泉关,那些綦民自发组成的乡勇义军吃的是什么?整整三万人,粮草供给跟不上,只能刨草根、割树皮,能见到的荤腥还是綦地渔夫送来的鱼。

江珏对钱财没有什么概念,和江侯随行时一切开销都是江侯做主,他以前和阿五到巴阳贩卖木材、鱼、草药和鹿皮也挣了点小钱,悉数交给了兰埔的米妮。前不久随卢家商队一趟挣了整整九百枚刀币,寻常人家终其一生恐怕也赚不到这个数字。可是这九百枚刀币折合成粮食还不足够三万人吃一天,江珏忍不住想啊,天下那么多军队,这打仗要死多少人,又要吃多少粮食。

江珏想起了巴山老匪阿二,阿二富有智慧,他和江珏说起过关于天空、大地和谷子这个晦涩神秘的问题。

“天空、大地和谷子的智慧?”苗圣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显然很感兴趣。

关于天空,阿二说:“天上有许多星辰,是人变的。天空的星辰代表了人的意志,是最奇妙的智慧。有好的,叫礼乐;有坏的,叫权谋。”

关于大地,阿二说:“大地分为四海八荒,又化为九州,大地住着人,我们叫做黎民,又分为宋人、楚人、巴人许多人。人多了就有战争,有的人选择征伐,有的人选择守护。”

关于谷子,阿二说:“谷子天生地养,人是谷子的孩子,所以人也是天生地养。我听说世上有禾一苗两穗,两穗都是谷子叫嘉禾,一苗一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

苗圣心悦诚服地拱手说道:“受教了。”

他托付江珏替他给阿二敬一杯酒,可惜阿二死了。

苗圣惋惜地说道:“天空,代表了统治者,代表了权力,所以天下九州最大的统治者叫做天子;大地承载着黎民的希望,是统治者赐给黎民的,用来种植五谷;黎民种植五谷,自然也是属于统治者。”

“苗圣,小子不认可,”江珏说道,“人生天地间,为何要有贵贱之分、尊卑之别?都是吃五谷,当然了,所谓的统治者可能只吃肉糜不吃五谷菜蔬。但是都生在天地之间,为何不能做到平等,做到和平?”

苗圣哑口无言。

“孟先生教给我的仁义礼信、忠诚孝悌,不能做到天下大同但好歹是个精神契约;江候教我练剑、教我治军,不能做到不起战事但好歹可以守护一方。小子当不起肩挑道义、手拿黎民的重任,小子只想让天下人人平等,和睦永昌。”

苗圣对眼前少年郎刮目相看,或者说是自愧不如。孟先生孟兰手里拿的是诗书,诗书可以教化人,仁义礼信、忠诚孝悌八个字何尝不是能让天下人人平等的精神契约?江候江望舒手里拿的是刀剑,保家卫国、守护黎民两个词何尝不是一地黎民不再遭受战乱之苦?

江珏拿起了孟兰的诗书,也拿起了江望舒的刀剑,甚至夸下海口要让天下人人平等,和睦永昌。当真是口无遮拦、妄开海口?有些事总要人去做。

“老朽垂垂老矣,这七十年当真白活了,”苗圣朝江珏鞠了一躬,说道,“公子有远大抱负有卓远见识有赤子之心,老朽钦佩。”

苗圣心悦诚服,越是和江珏相处,便越是满意,江珏有着远超同龄人甚至远超天下十之八九人的远见卓识。

苗圣愿意帮助江珏,不过是看在玄郎的面子上,玄郎传道受业解惑之恩,他只能还给江珏。人越是上了年纪,便越是年纪人情。所以他答应尽力帮江珏逃出郢都,尽力,有许多讲究,可以说尽十分力,也可以说是尽绵薄之力。

承了玄郎的人情,苗圣尽绵薄之力足够了。但眼下苗圣改变了主意,尽力便要尽全力。

要变天了,黑云铺天盖地。要变天了,天下动荡不堪。

“公子,淼儿你带走吧,给不了名分当个婢女也行,”苗圣越来越满意江珏,见到江珏想要拒绝,他不太乐意,连忙说道,“公子先别忙着拒绝,老朽老不堪用,一身培育良种的本领都传给了淼儿,公子总有用得着的一天。况且老朽已经行将就木,恐怕她一个女儿家在郢都没人托付,公子既然在乎天下人,那淼儿的生死便在你手中。”

苗圣一生单单这一个捡来的孙女,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与了苗淼。人嘛,上了年纪总是操心后人,苗圣再是农家圣人也不能免俗。

江珏叹了口气,哪里是老而朽之,明明是活成了人精。不过这也算是苗圣的嘱咐,江珏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毕竟自己能否逃出郢都还全仰仗苗圣。至于苗淼,江珏心里有了打算,若是能带她逃出郢都在替她寻个好人家。

“那苗圣你呢?”江珏担忧地说道。他觉得苗圣似乎是在托付后事一样,救自己逃出郢都的代价恐怕大到连这个农家圣人、一国三公都承受不了。

苗圣一副云淡风轻,江珏知晓他心头波诡云谲。他摇头说道:“苗圣,还是算了吧,小子自己找机会逃出去。”

江珏那一颗冰冷又粗糙的草莽心已经融化了,他心很软,既然要牵连别人他真做不到。况且又不是死境,一个郢都而已,少年郎能在江城杀人再全身而退还在乎一个郢都?大不了自己再闹一回郢都。

郢都小霸王能将郢都搅得鸡犬不宁,何况是能压小霸王一头的江珏?

“老朽一具将死皮囊,能为公子做点什么是荣幸,”苗圣说道,“少年郎可筚路蓝缕以挑道义,可披星戴月以拿万民。”

江珏一颤,可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可披星戴月以手拿万民。

从有虞氏始祖虞执到南荆始祖高辛再到楚国始祖楚灵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披星戴月而至山海,历经六代明君才给熊冉留下这一份家业。

如今少年郎照样一无所有,筚路蓝缕以挑道义,披星戴月以拿万民,可以乎?

“苗圣,小子真不愿意牵连到别人,因为害怕牵连到江候所以我才想逃出郢都,再让小子牵连到苗圣小子恐怕要在愧疚中度过余生。”江珏坦诚相告,苗圣很固执,江珏也很固执,两人都不是轻易让步之人。

“若是公子觉得愧疚,可以给淼儿一个名分,好了,天色不早了,明日还有正事,公子歇息吧。”苗圣毋庸置疑地说,不容江珏开口,他关门而去,这位七十高龄的圣人已经老到站不稳了,他太老了。

苗圣太老了,他最终竭尽所能还是没能送江珏出去。他低估了楚王熊冉对江珏的在乎程度,也低估了国师木尔的争强好胜之心。

苗圣终于舍得告老还乡,毫无征兆。他颤颤巍巍地拱手说道:“王上,老臣老不堪用,还请王上恩准告老还乡。”

满堂俱惊,再仔细看苗圣,他确实老了,老得如一块龟裂的土地,老得如老松树的树皮。

木尔忽然有些感慨,他和苗圣争了十年,一下子没了个对手还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

苗圣老了,这位无名无姓无氏又无父无母无子嗣的苗圣终于老了,这位大半辈子在水田里劳作的苗圣终于老了,这位养活了荆楚两百万户的苗圣终于老了。

木尔摇摇头,他忽然有些不忍。熊冉动容了,他眼角滚落两颗热泪,下来亲自搀扶苗圣落座,拱手说道:“苗圣,冉不能没有你,冉请苗圣再留些日子。”

“王上,老臣已经七十了,活到这个年纪知足了,淼儿有个归宿知足了,能为楚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知足了”苗圣显然去意已决,他说道,“老臣去意已决,还请王上莫要怪罪。”

毫无征兆,甚至昨日苗圣还对江珏说过些日子再告老还乡。

“冉拜送苗圣。”楚王熊冉不再挽留,朗声说道。

满朝贵胄拱手施礼喊道:“拜送苗圣。”

“还请苗圣在郢都养老,冉可以时时请教。”熊冉拱手说道。

“王上,落叶总念想着归根,老臣从哪儿来,便想回哪儿去。”苗圣说道。显然,他不愿留在郢都养老,他想回到故土。故土,自然是三苗之地,并没有给与他温暖的三苗之地。人嘛,越是老,就越是念想故土的味道。

“鹿恩,苣臣。”熊冉喊道。

“臣下在。”白鹿大王鹿恩与苣臣两人齐声答道。

“送苗圣回三苗,不许有半点差池。”熊冉说道。白鹿大王鹿恩和苣臣都是三苗人,三苗虽然从白鹿大王臣服便彻底归顺,但熊冉还是不放心。

木尔咂咂嘴,他在想若是自己日后隐退,阵仗和苗圣比起来又如何?

三人都是三苗人,三人撑起了楚国小半边天。这是熊冉的高明之道,唯才是用,无论是楚人还是以前的南召人、南阳人,或是三苗人、百越人,只要能为楚国带来一针一线,熊冉都不会亏待。

这是苗圣最后的主意,他想以此送江珏离开郢都。楚王熊冉何其精明,他如何猜不透苗圣的心思,于是说道,“不过江统领可不能陪同,孤要去洛邑赴会,江统领自然要随同。”

滴水不漏楚王熊冉,回绝让人挑不出刺,他要去洛邑赴会,自然挑选了些将领跟随,比如郢都大统领封肃、镇西将军苣臣、郢都小霸王翟庄,加上郢都禁卫军统领江珏。

熊冉领着满朝贵胄把院里院外挤得水泄不通。苗圣收拾行李出来了,只带了一根拐杖,再无一物。

苗圣留念地看了看这处府邸,年纪大了总是念旧,这府邸住了不少年,真要离开还是舍不得。

堂堂楚国三公,没有一分钱财,没有一件宝物,有的只是一根拐杖。

郢都,大道。

苗圣在满朝贵胄的注视下离去,随行的有苣臣、白鹿大王鹿恩,还有苗淼。熊冉领着郢都贵胄一路送行,郢都民众聚集在道路两侧。

“拜送苗圣。”

“拜送苗圣。”

“拜送苗圣……”

马车走一步顿一步,整个郢都无一例外从楚王熊冉到满朝贵胄到富商巨贾再到寻常人都汇聚在从王城到西城门的路上,这是苗圣归家的必经之路。

熊冉送到西城门,拱手说道:“冉拜送苗圣。”

苗圣下车过来朝江珏小声说道:“珏,要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要披星戴月以手拿万民,少年郎的肩头不算嫩,手掌也不小了。”

江珏拱手,送别苗圣。

苣臣驾车,苗圣和淼儿坐在车上,白鹿大王骑马跟着,再无一人。这排场小了?这排场不小,白鹿大王鹿恩和苣臣都是位列楚国四征四镇的大将。

苗圣死了,也是毫无征兆,这位老人实在不忍心看着江珏被困郢都,这是他能为江珏做的最后的事情。

这一个噩耗如同一个响雷落在郢都。

少年郎可筚路蓝缕以肩挑道义,少年郎亦可披星戴月以手拿黎民。少年郎的肩头稚嫩又如何?少年郎的手掌太小又如何?

有些事,总要人去做的。比如苗圣不该死,但他不得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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