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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寡人有疾 第四十章、乌江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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枳地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作一颗星宿。

江望舒还是个稚子时,夏夜最喜欢的,便是透过茅棚的窟窿望星星。有的星宿璀璨夺目,那些应该是大黎天子、枳国国君这等不凡的人吧;有的星宿黯淡无光,一眨眼就寻不到了,这些就是黎民了。

可是江望舒眼睛都酸了,还是找不到自己的爹娘,只好蜷缩着身子黯然神伤。

最亮的星,当属北辰,只要顺着七颗连成勺的星宿,就可以找到北辰了。江望舒不识北辰,他自私地将北辰称呼娘亲星星。

江望舒没见过娘亲,记事起就是孤儿,天生地养,但这不妨碍他对娘亲的美丽遐想。

六岁的江望舒赤脚踩着月光在枳江岸刨食,照着天上北斗七星在河漫滩作画。天上有星河,地上有枳江,所以江望舒的剑法,叫星河。

挥出七剑自然不是难事,七岁刚折枝练剑的江望舒一晚上能挥成千剑。江望舒要的剑,是要连缀成星河,所以星河只有七剑。

江望舒练剑,一练便是半夜,纵使挥出上千剑,也没有一寸剑芒,更别谈连缀成星河了。

江望舒练剑,没有技巧,只是凭着直觉直刺、横扫、斜挑,竖撩……

招式多了,却又华而不实,白白浪费力气,于是江望舒就从最简单的直刺练起,彻夜重复这一个动作,这一练便是三年。

十岁,禾丰节,江望舒到河神祠吃了个酒足饭饱,肚儿圆圆,踏着月光欣然回家。

巴山草深,有窸窸窣窣声音传来。直觉让江望舒握紧手里树枝,背靠山石。

禾丰节,苞谷地里,饱满的米粒从黄壳里钻出来。嫩苞谷鲜嫩多(汁),江望舒吃了一个月也吃不腻,这老苞谷却咬不动,江望舒不喜欢。江望舒不喜欢,野猪喜欢,禾丰节,对野猪来说也是盛宴。

一头足足有三百斤的大野猪从苞谷地里窜出来,朝着江望舒冲去。它本来吃得欢快,被这个不识相的娃儿搅了兴致,只想着拱翻了江望舒,再敞开肚皮吃。

江望舒自然知晓山林里面这些畜生的厉害之处,所以他从不敢去密林,茅棚恰好在庄稼地边缘,山里畜生几乎不来造访。

几乎不来,还是遇到过这群不速之客三两次,一次是一头斑纹大虎,在离茅棚百步远的地方呜咽,江望舒战战兢兢彻夜未眠,颤抖如筛糠。一次是一群巴山狼追着獐子,从江望舒门前呼啸而过,江望舒爬到树上躲了一天。

这次在苞谷地与野猪不期而遇,江望舒吞咽一口口水,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是个十岁稚子,按照礼仪总角不久,当然,他一个孤儿,没人替他总角,所以头发一直长到腰,被山下人当作怪物。

野猪裹挟着秋风,朝着这株巴山天生地养的狗尾草呼啸而来,声势骇人。

江望舒只觉得脚下绑着石头,挪不动步子,只能硬生生站着,若不是背后有山石抵着,恐怕已经瘫软在地。

借着月光,江望舒勉强看清这头巴山野兽的轮廓。野猪体型壮硕,并不笨拙,从百步之外冲撞过来,三两息后,便到眼前。

江望舒能做的,只有扬起手里树枝给自己壮胆,他勉强避开,又递出一剑,正是已经苦练三年的直刺。

这一剑,稀松平常,既没有剑芒,更没有连缀成星河。

那野猪也是蠢货,被江望舒避开后,直直撞在山石上,脑浆迸裂。

江望舒开了一个月荤,等到冬天来临时,身子骨壮实不少,骨子里也长了点力气。

巴山的冬天是最难捱的,吃的还好,他趁着秋天在地里捡了不少苞谷、红薯,最难的是天冷,他只有一条遮羞长裤,上身还赤裸着。

好歹已经十岁了,从小生活的打磨让他无师自通学到不少谋生手段,比如用骨头做鱼钩,比如编草裙。

于是江望舒取了最新鲜的稻草,编了草裙、草衣,又用野猪皮扎了一双鞋,模样难看,好歹保暖。

一直到二十三岁,他已经是千夫长,再也不用忍饥挨饿,也不必折枝练剑,依旧不见剑芒。

所谓的星河剑法,不过稚子英雄梦。

涪陵,乌云蔽日,暴雨顿至,将乌江浮桥冲垮。楚军还有半数来不及涉江,更有几千兵士落水,一时间惨叫不已。

“老天开眼。”樊荼心情大好,摸一把雨水,顾不得模样狼狈,和楚将杜若颤抖在一起。

楚将涉江者不过七八人,巴闯一人解决掉两人,朝着杜若逼近,樊荼会意,两人以包夹之势迎战杜若。杜若叫苦连连,且战且退,奈何身边楚军越来越少,尽是陌生面孔。

巴闯一剑刺死为杜若挡剑的楚军,嘴上叫嚣着:“看这次谁替你挡。”

杜若正和樊荼缠斗,脱不开身,脸色发苦,又分不开心,只好听天由命。

“巴闯小心。”江望舒大喝一声。

巴闯已经挥剑,这一剑,势在必得。

势在必得一剑,被挡下,巴闯震怒,又听见破空声,只好沉身避开。

夫错看见杜若危机,顾不得与江望舒缠斗,脱身过来,长戟恰好打断巴闯势在必得一击,又借力横扫,逼退巴闯。

巴闯被逼退,夫错并没有再与巴闯纠缠,他手持长戟,投掷而去,霸王长戟夹着破空声朝樊荼刺去。

樊荼扭转腰身,堪堪避开,臂膀还是被刺穿。

江望舒追着夫错而来,见到樊荼危机,出手拦住就要痛下杀手的杜若,又拎着樊荼退开。

老天相助,战局逆转,此时枳军还有五万余人,楚军不过三万,对岸还有四万楚军干着急。

夫错与杜若一道,楚军护着两人退到江边。

枳军有刀兵劣势,伤亡比楚军惨,若非老天相助,一旦对面四万楚军渡江,胜负可定。

江望舒当先,巴闯、樊荼一左一右,身后是五万枳军,步步紧逼。

夫错心里苦啊,这势在必得一战,竟被贼老天算计。眼下楚军一半在对岸眼巴巴望着,一半在涪陵惨兮兮退着,再退,便是乌江,退而无路。

“贼老天,”夫错手持霸王长戟,对天一指,骂喊道,“我心不甘。”

乌云更密,雷声更响,雨点更大,这一战,夫错千算万算没算到会败在老天手上。

“夫错,”江望舒喊道,“你已无退路。”

长戟所向,夫错楚地无敌;饮马乌江,夫错势在必得。夫错如何能料到连老天都助江望舒,听见江望舒喊话,他丢弃了钓者所谓的修养,长戟一指,气急败坏骂道;“江侯匹夫,敢不敢与我赌战一场?”

“你拿什么与我赌?”江望舒厉声反问。

“拿我夫错之名,拿我霸王长戟,拿我武圣之称,”夫错横戟而立,顿了顿,又继续说,“我若败,从此不踏梁州半步;我若胜,放我麾下三万儿郎回楚。”

“夫错,你没资格谈条件。”未等江望舒出声,樊荼率先开口。如今楚军已是穷途末路,什么饮马乌江,今日便让楚军沉尸乌江。

“我楚军尚余三万,胜负依旧五五之数,我楚地有百万雄师,夫错若死,枳国不宁。”夫错不理会樊荼,在他看来,区区樊荼,虾米而已,入不得眼。

“江侯,不可。”樊荼劝道。樊氏封地在枳国东境,与楚相连,楚人多犯境,今日难得老天相助,机会千载难逢,若是放了夫错回去,只怕是放虎归山。

江望舒不是赌徒,樊荼知晓,他担忧的是江望舒为了武圣虚名,与夫错赌战。天下武夫,谁又不垂涎武圣这个盛名呢?

“夫错,武圣虚名,我不与你争,我只要你一句承诺,你若败了,从此楚军不过武陵。”

“好。”夫错哈哈一笑,不管你江望舒是要武圣盛名还是要一句承诺,你得胜过我夫错。夫错不是盲目自信,他敢与江望舒赌,便是抱着必胜知之心。

星河剑法,又岂是稚子英雄梦!

昔年赫天子以黎室名(器)追星为礼,迎娶枳国太傅日覃伯贤之女日覃小翠,日覃伯贤又将追星赐给独子日覃桑。

那时的江望舒还只是百夫长,哪里接触得到日覃伯贤这等大人物,不过是得到江城大夫巴昌赏识。

那时候相奚还不是枳王,老枳王相卿命少傅日覃桑、执圭相思、江城大夫巴昌抵御蜀军。

三位俱是年轻一代的翘楚,都是将来大枳柱臣,让他们去西境作战,既有历练的意思,也有考察的味道。

三人年纪相仿,又互相不服气,正好打算在西境分个高下。

蜀军主将是司马罗秉然,先锋罗战、罗庄。

先锋罗庄,是司马独子,见到枳军大将都是黄毛小儿,于是请命出战。

罗战是罗秉然侄子,比起罗庄稳重些,绕是如此,眼里战意浓浓,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开口。

蜀国司马本是罗战之父罗浩然,在北境被胡塞大将拜厄射瞎眼睛,箭簇含毒,罗浩然不治而死。兄终弟及,罗秉然才坐上司马之位。

罗战如何不知,自己这位叔父是想让罗庄立威,好子承父业。他不敢忤逆叔父的意思,只好安静待在阵中,眼望着罗庄去捞取好大一笔功劳。

枳军一方,相思先出战,与罗庄缠斗二十余回合,败,带伤而归。于是江望舒便看着日覃桑手持名剑追星,十回合斩下罗庄首级。

罗秉然勃然大怒,派罗战上阵,枳军一方又换上巴昌。

巴昌不敌罗战,日覃桑再上场。

这一战,蜀军量大先锋一死一伤,日覃桑一时间声势大振,大有赶超其父日覃伯贤的势头。

日覃桑便像一颗流星,还没来得及升腾便坠落。

再后来,江望舒军功赫赫,领万夫长,拜巴阳大夫,取太傅之女,得追星名剑。

有追星在手,江望舒三年五战五捷,这个草莽匹夫,从遭人唾弃的孤儿走到拜将封地的高度。

追星在手,江望舒终于见到了剑芒,炫目如星,与茅棚里的星光如出一辙。

可惜,至今才堪堪递出第五剑,勉强连缀成线,连缀成星河遥不可及。

不过稚子英雄梦?

江望舒哑然一笑,拔剑而出,他的内心一片清明。盛名也好,虚名也罢;咎也好,誉也罢,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夫错的一个承诺,在乎的是枳地再无战事。

夫错执戟,从雨幕中奔袭而来,江望舒放下心中思绪,手里有追星,眼里是夫错。

星河剑法,岂是稚子英雄梦!

大雨滂沱,两军对垒,沉默无声。雨幕中,一剑一戟,金铁交错。

赌战,夫错赌的,是三万楚地儿郎的生死,是他武圣的荣耀,他输不起。

赌战,江望舒赌的,是枳国的安宁,仅此而已,他有非胜不可的理由。

夫错不敢再有一丝小觑意思,他已经彻底将江望舒摆在与他一般高度。夫错征战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未遇到足够强的敌人,剑陵缪苦身死,潜龙伏白不出,胡塞卫秀太远,他无敌太久了。

无敌,是最大的寂寞。

武圣,年轻时的江望舒,听见这个称呼,眼神炙热。西境与蜀交战二十年,从小卒成长为百夫长、千夫长、万夫长,到官拜巴阳大夫,再到执圭;从天下无人识的草莽成长为威震梁州的人间惊鸿客,武圣一直是他追求的目标。

黎赫王八年,江望舒迎娶太傅之女杜若,得名剑追星,挥出星河第一剑,斩杀蜀国川东大夫罗澈。

黎赫王八年江望舒挥出星河第一剑,黎赫王十年,西境之战,江望舒挥出星河第四剑,斩杀蜀国司马罗秉然、大将罗缺,威震梁州。

凯旋巴阳,还未等到杜若的温情,只有满城悲苦。

江望舒将追星封了十五年,中间仅仅出手一次。

黎赫王十八年,蜀地传言圣人弟子罗杜出山,江望舒领命前去,追星出,只星河三剑,罗杜陨落。

从此江侯梁州无双,从此再也不见追星。有人说是敌人太弱,江侯不屑于用追星。只有江望舒知晓,追星,是她的影子,怎么舍得玷污了她?

武圣之势?十年前江望舒便有了,那时候他只能递出四剑。

那一战,杀死了罗秉然,离武圣又近了一步;那一战,也杀死了杜若,从此天人永隔。

夫错有武圣之势,有名(器)霸王,有霸王枪术,举手投足之间杀机毕露,江望舒,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

大雨倾盆,乌江咆哮,乌云沉沉,江望舒手里追星星芒恰好五点,连缀成线,再出剑,还是五点。纵有千万剑,也只有五剑有星芒,五剑,只能平,不能胜。

夫错不拘泥于霸王枪法十二式,枪法是死物,江望舒早已摸索清楚,对他并无作用。夫错索性将十二式拆开,随心而动,难以捉摸。

武圣也是肉体,会受伤,会流血,江望舒右肩被霸王枪洞穿,将追星换到左手,挥剑也慢了分毫。

分毫也够了,胜败就在一刹那,夫错想要趁势一举拿下,腰腹、小腿生疼,咬牙啐骂一声“卑鄙”,更加小心了。

江望舒到底还是没能挥出星河第六剑,五剑已是极限,只好以伤换伤。

乌江波涛汹涌,天上电闪雷鸣,只有两人如神祇般交锋。

“轰隆。”一道水桶粗的闪电正好落在两人身侧,电光比起曜日、星芒亮了岂止几分。

“江侯。”

“夫圣。”

乌江赌战,两人都输给了老天。

“杀。”乌江战场杀喊声震天动地,两军杀向二人交战之处,又恐怕误伤了二人,最后由樊荼、杜若二将各自领走江望舒与夫错。

“慢着,你想走?”樊荼见到杜若怀抱夫错,在楚军簇拥中往乌江上游退去,拔剑质问。

“你要拦我?”杜若怜惜地抚过夫错脸庞,声音冷冽。

樊荼不与他多言,一声令下,五万枳军扑杀而去,势必将三万楚军留下,那夫错,更是祸害,岂能放虎归山?

“樊荼,今日之耻,来日十倍奉还!”杜若抱夫错上马沿着乌江逃匿,一万楚军前赴后继扑向五倍之数的枳军,余下两万,跟随杜若向南逃去。

“巴闯,领兵去追,务必留下夫错,以绝后患。”樊荼抽不开身,只好朝巴闯喊道。

巴闯领兵,追逐杜若而去。杜若冷哼一声,楚军又分出一半抵挡,惹得樊荼哀叹不已。

巴闯着急江望舒的伤势,领着轻骑百人火速回枳都。楚军负隅顽抗,樊荼一直将断后的两万楚军屠杀殆尽,这才松了口气。楚人多扰境扰民,他对楚人恨之入骨,今日一战,消去心头两成恨意,余下八成,是恨没能留下夫错。

能让堂堂武圣伏首,这该死多大的荣耀?

涪陵一战,楚军战败,主将夫错生死不知,十万兵马损失不足五万。

涪陵守住了,枳军胜,也是惨胜,江侯命悬一线,合计九万枳军伤亡过半。樊荼领兵冒雨再取黔中,黔中已是空城,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易攻下。枳国失地,失而复得,盐水泉盐,再归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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