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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往事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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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书替他斟茶,不问来意,只招呼着这常行走他处却和他不相熟的“熟客”,面上不急不躁,不温不愠。

宋景行长相出众,一身金黑色刺绣中袍,头上用上好的白玉束冠,袖处紧致的包着手腕,腰上是纹着妖族王室的图腾腰带,长靴镶着顶珍贵的西海深处的夜明珠,一左一右,并不大,却是稀世珍品。腰间用黑红线系的坠子更是了不得,象征着他未来独一无二的妖王地位。

比起他来,成书穿的何止一个寒酸可比。简单的不过宋景行那一颗夜明珠的行头,成书面上却并无丝毫不适,眼里平和又释然。那身份尊贵的人茶还没入就道:“清夜呢?方才未瞧见她。”

这便是了。府里有个机灵、有趣的妖精,也便不好奇那妖王之子一遍遍往此处寻。

成书自是了然。边砸着核桃把硬壳和果肉分开,放在一旁精致的陶瓷盘里,应道:“许是出去玩了,太野,自是管不住的。”

宋景行没接话,成书便当他不存在,忙着砸核桃、忙着挑明日清夜背写的东西。

许久来者道:“上神可允我要了清夜去?”

成书翻着书,抬眸,并未看宋景行,问道:“要了去做甚?”

“我同她情投意合。”

好一个情投意合。

也好一个避重就轻、答非所问。

“哦?便是凭着情投意合,想使唤我阁里的去给你妖王殿打扫?侍奉?”成书一手捧书,看着宋景行,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可眼里却是咄咄目光。宋景行“腾”起身,道:“我同父王商量好了,清夜我会明媒正娶。许她妾室的身份,一生荣华富贵。”

成书笑,“妾室,你当真瞧得起闲池阁。”后将书扔在桌上,留给宋景行一个背影,道:“你且问过清夜,同你父亲商议好,再来问我要人!”

宋景行福身,拜谢成书,成书捏了决,让纸人带他出去。

元遥先行出来,道一声:“他怎知那猴子与他情投意合?”

玄华跟出来,望一眼成书,“舍不得?你需得问过她。”

成书应允,不知是回“舍不得?”抑或是“需得问过她。”元遥同玄华只静坐了片刻,便离开了。成书显然因着宋景行的事略不在神。煮茶的火熄了,起风了,那妮子竟还没回来,成书手里的书好半天没翻,索性合上放在书架上。闭了眸子,他封了其他感官,听到了清夜呼吸的声音,还有她鼻尖停留的那只蝴蝶煽动翅膀的声音。他轻轻勾了勾嘴角,倒是真贪睡,脚步轻快,往后山寻去。后山已有暮色,瞧不真切,成书一步步探着,寻觅着,他看到那只十分漂亮的尾巴,缠绕在一旁的树枝上。抬头再看,一只有着柔顺皮毛的猴子平稳的躺在很高的树干上,星辰闪耀。

也是暮色苍茫的一个傍晚,闲池阁前躺了一只猴子,一只会流泪的猴子,一只毛皮糟乱的可怜猴子,成书瞧着有灵气,便收了她进府。

那时候清夜被夺了灵丹,修为尽无,如若不是成书渡她修为,她自是活不过那个圆月夜。

一千年了,清夜来到闲池阁竟一千年了,可成书却觉得这一千年过得尤其快,比起他七万岁的高龄,一千年着实像开玩笑似的。

他唤了声:“清夜……”

彼时清夜梦到了千年前那个圆月夜,她被生生从体内夺取金丹,蚀骨剥肉之痛都言之不足,那是种像身的筋脉都被一根根从体内抽出来,一颗颗骨头都被从肉上剥离的感觉,而她必须受着,没有办法的承受着。

她看过书上写过被夺去金丹的感受,真是胡扯的。清夜的头上渗出汗滴,她看到一个黑袍子的人赶来,泪流满面,他明明那么健壮,却在奔跑中跌倒在地,他是谁?他哭的让清夜觉得一点都不痛,仿佛那人才更痛似的。可她却是笑着的,清夜像做了个梦,可是她却又无比清醒。

清夜猛然颤抖,她听到了有人唤她,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从树上跌落。

她望着树叶间隙的夜空,真漂亮。

成书不曾料想只是唤了声会让清夜从树上掉下来,知晓这妮子调皮捣蛋,却还是伸手施了法接住了她,然后眉峰蹙起。

清夜满头大汗,止不住流泪,唇角一行暗红的血液,却面无表情,眼神涣散。

成书的双手无可抑制的颤抖着,架了云往元遥那处去,元遥那有上好的药,元遥会医术,医术上好。成书好几次从云头险些跌落。他不自知,清夜,于他有多重要。元遥正弹筝,内室门被一脚踹开,他手一抖,竟是成书。

“这猴子怎了?”

“从树上掉下来。”成书喘着气,他自是知晓一千年修为的妖纵使他不去接也是摔不死的,可他找不到别的理由。

元遥叹气,把了脉,瞧了瞳孔,给她服了一剂丹药,道:“我曾问过你,你可曾认得她?”

成书望着元遥,元遥道:“放心,她无事了,做梦了,在梦里出不来了。”

“让她缓一会,你跟我来。”

元遥递给成书一杯水,淡淡道:“那猴子在你是仙历劫的时候,你养了她十年,她阳寿到,不肯投胎,要等你阳寿尽同你一同投胎,她等了三十年,你飞升上神,她不知,在阎王那又等了三十年,许是看她可怜,阎王告诉她你不是凡人,她才去投胎,给了孟婆一条尾巴,你可听闻过?孟婆好收集这些东西,求孟婆别收了她记忆。她潜心修炼了百年可幻化人形,也寻了你百年,也是巧合,虽失了百年修为,终是找到了你。”

元遥有些压抑感,吐了气,他无意间寻到那猴子的前尘过往,真真另他心疼,断尾之痛、失了修为之苦、等待、寻觅,他望一眼成书,他同他相交数万年,从未见过他失神至此。

元遥望向内室:“倒也真是个痴情女子。”

情?为了他短短十年的人间之伴,值得么?成书到内室望了眼清夜,此刻睡得很安详,她流泪,是因为那些难以忘记的痛苦么?是因为长久漫长的等待么?在梦里走不出来也是因为过往太痛苦了么?他究竟给了她什么?

除了痛苦,还有什么?

成书脚底有些虚浮,道了句:“你好生看着她,我去去就回。”元遥望着那素色衣衫消失,只怕,早已情恨深种却浑然不知。成书到地府,没了平日里的好脾气,一言不语两手空空往里闯,鬼们瞧着来者不善也试探着去拦,打头阵的被成书两指一挥灰飞烟灭以后再无靠近之徒。

阎君的心腹方秉钧在殿里侯着,阎君润元上神把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都交给了他,他与成书曾有过一面之缘,是成书飞升上神的会宴上。

“上神来此何事?着人通报声自到上神府里去便可。”抬手不打笑脸人,方秉钧深知。

“你可记得有只猴子曾在此不投胎之事?”

不肯投胎的多了去,他却记得清夜。因为清夜等了三十年,因着猴子十分有灵性,也因着那猴子身上的仙气。

“禀上神,记得。”

成书负手而立,道:“可曾有法器让那情景重现?”

自不是凭空为难方秉钧,地府法器众多,成书也听的一两件,定不是难事。

方秉钧福身,“禀上神,自是有法器,然须那猴子的物什方可重现,猴毛或者猴血。”

成书眯眼,正好,省的他再去找孟婆,这里血腥味以及怨气太重,他不想待太久。“去唤孟婆,让她带着从那猴子身上取下的尾巴,劳驾。”

定是传话的人把成书描绘的像要血洗地府,孟婆捧着那有青色印记的尾巴,噗通跪在殿中,哭也似的道:“上神饶命,上神饶命。”

成书瞥一眼,淡淡道:“阎君当真是好官,由着下头的鬼们随心所欲,想要尾巴取尾巴,想要脑取脑。”

阎君也知道孟婆的勾当,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阎君不在,方秉钧自然不会为了她开罪位上神,忙道:“是吾等疏忽。”边招呼道:“来,打入畜生道,轮回三世。”

成书本想三世都算便宜,又一想清夜的漫长等待,回眸道:“罢,一世便可。”

“多谢上神饶命!多谢上神!”

回时镜中,那只猴子在奈何桥徘徊、等待,成书认得,清夜是只漂亮的猴子,尾巴末端独特的一指青色印记。他看到她断尾时疼到昏厥,却不肯叫一声的模样,那双眼睛里的痛苦和坚毅。她踏入奈何桥跳下转世道时的一行泪水、那个无谓的背影,成书不忍再看,转身而立。

他带着那只漂亮的尾巴,离了地府。无名山山脚下是成书为凡人时亲手搭建的茅屋,成书唤了土地引他到此处。

依山傍水之地,花草树木凭着成书在此生活残留的仙气长得格外好,成书坐在屋里,一尘不染的屋里,被修葺的极好的茅草屋里。方才土地道,有个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姑娘千年来常来,待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打扫房屋、维修房屋。

千年来常常如此。

只是不晓得那姑娘为何独自落泪。

成书选择忘记了那段记忆,自己亲自养了十年的猴子死了,自是难过。故他记不得清夜,可在清夜浑身是伤躺在他门前时,他还是把她抱进了屋里。

成书在那屋里坐了一夜,他仿佛能听到清夜成为孤魂野鬼时在房间外在黑暗里抽噎的声音。他知道的,知道孤魂野鬼不去投胎会有怎样的后果,那些都不是清夜该经历的。清夜清醒过来的时候手里攥紧了她随身带着的黑色荷包,一个从来都想不起来是何缘故而在的荷包,但那就是她的,很重要的东西。她从未怀疑。元遥再进去看清夜的时候,塌上只有张字条道:多谢。

当真是什么品性的神仙便能养出什么样的,哪怕是妖。

清夜回了闲池阁,阁里无人。她安安静静取纸、研磨,抄写诗经。在书桌前蜷缩成一团睡得并不安稳,她最近做梦太频繁。成书披着露水和清晨微凉的空气回了闲池阁,他半跪在那一团鹅黄色衣裳前,看着清夜埋进衣袖剩余的半张脸,她又在流泪。

梦里面是一袭黑衣之人,他离去,梦里的清夜哭的撕心裂肺。

她是在成书怀里醒过来的。

她微微愣了几秒,刹那就红了脸,匆忙从他怀里跳下来:“上神何时回来的?”

成书眸里含着光,柔声道:“回屋去睡。”

清夜笑,眨巴着两只大眼睛,“昨日吓坏上神了吧,清夜向上神赔罪。”着乖巧的行了礼。你自是不必,终是我欠你的。成书把茶叶渣子倒掉,添了水放在火上烧,清夜则在把昨日未写完的诗继续写完,上好的碳火忽然发出“啪”一声,成书同清夜都把目光放在火上,片刻后又视线相迎。

清夜看着成书,她寻了那么久的男子,她费了多少心血才能与他共处一室,哪怕他仍旧只当她是个调皮捣蛋的妖。她初为猴,与他无名山山脚下相遇,他瞧着她被猎人的捕兽夹所伤,出手相救,给她种了大片的果树,养了她十年,她便倾心相待。阳寿尽,她想等着这个凡人寿终能同转世为人,但却没寻到他死后的魂,她守着他肉身,又一边四处寻着,躲着来锁魂的黑白无常。然那人肉身也终有一日离奇丢了,她便在奈何桥等,一等又是三十载。阎王道那人是天上的成书上神,不过凡间历劫罢了,她才跳了畜生道,重新转世为猴,一边修炼,一边继续寻着那人……

清夜眼里闪着荧光,笑容天真:“上神到天上去时会带着清夜?”

成书本是不便带着她,但她想去,带着又何妨,展颜一笑:“好。”

清夜把笔一放,跳起来,“我去准备准备,上回上神给清夜的衣服都不曾穿过呢,上神帮我看看合不合身?”

“好。”

成书走过去,清夜的字写的越发好。

“雄雉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还未写完的一首“雄雉”,这妮子,最近喜欢抄写凡间的诗,又知不知晓这首诗言之何意?她哪里有远方的丈夫需要思念,又哪里有高官迫害她的丈夫不得不离开她呢?

成书笑了笑,提笔拂袖继续写。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忆荷轩。

满园终年不败的荷花。除了荷花,什么植物都没有。玄华在练剑,两个仙娥引在前,成书、元遥及清夜走进来。

玄华把剑挂在一旁,两个仙童端过水盆、帕子,他净了手,来迎他们。一旁的仙童问:“殿下可更衣?”

他拂袖,散了众人。

清夜两只大眼睛看着那伙子素日一本正经的仙娥仙童们散了,捶了捶过分挺直有些酸痛的脊背,道:“玄华上神你过得远没有成书上神自在。”

玄华笑了笑,招呼他们坐下,又将许多吃食放在清夜手边,元遥也笑,道:“许是因为成书没有天尊的女儿做他娘。”

玄华是当今天尊的外孙,他娘是天尊的女儿,他爹是顶尊贵的大鹏一族的长子。

其身份尊贵,血统使然。

清夜吃着东西,大眼睛四处提溜着,玄华漠然道:“别想着从我这带走任何一朵花。”

清夜的嘴一下撅起来,望向成书,成书喝着茶,道:“论是天尊来,也没法子。”

清夜没招,盘坐着托着腮咬着果干,玄华这里的莲花,真真让人喜欢,满天庭里就属这的品种最多、样式最。碗莲、睡莲、白莲、粉莲、红莲、长水莲、大叶莲、叶莲、间锦莲、连那稀世罕见的彩莲都能在此一见。

玄华当真好莲如痴,他从不为难旁人,可若谁与他池里这些荷花过不去,怕是打起来都不足为奇。

故,忆荷轩。清夜本就没听到成书他们在讨论什么,声音轻轻的:“忆荷轩……玄华上神你在思念谁?”

元遥同成书皆是一顿,千年都没问过好奇过的问题怎的今日突然提起。清夜机灵,看了眼两位“知情神”的反应,忙打岔道:“玄华上神你这的果干真好吃,能给我点带走么?”

成书不曾出言责备,心想这妮子倒真会打岔。玄华若不想提,定会轻易就跳过这个话题,也便继续品着茶,不曾料玄华悠悠的声音飘过来,道:“成书没跟你讲过?”

清夜咬着果干,摇摇头。

玄华为元遥、成书、清夜斟了茶,道:“一个女子。”

清夜咬了咬唇,哇偶,一向清心寡欲的玄华上神,天庭里不曾有婚约不曾有女神仙同他来往的玄华上神,清夜抿嘴,漫不经心道:“是怎样的女子?”

“太久远了……久到我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了。”玄华怅然,是啊,两万年了,他真的记不太清楚了,“她是只魅,是我此生唯一惦念的女子。”

元遥一直默然不语,那是玄华唯一要娶却没娶成的女子,也是玄华这么多年心头一直放不下的女子。只是从来不知,玄华连那女子样子都记不清了,也真真是无法劝慰。

清夜也不知如何劝慰,看着玄华,抿着唇,从吃食盒里拿了根果干递给玄华,“呐,给你,玄华上神你别难过。”

三神笑,这年轻的孩子啊。

同几万岁的三个神仙比起来,真真是年轻的像个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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