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江沧沧，连绵不绝的从永安码头旁流过，波澜微兴。
清风卷起涟漪，吹拂往来的客商船舶。
桨橹摇曳着俗世红尘的喧嚣纷扰，江水沉淀着东肇城的起承兴灭。
江畔五步一隔的垂杨柳树，柳叶翠绿，斑驳了阳光投影在青灰色岩石铺就的沿江堤岸上。
码头两侧，有着不少简易的小摊子。
挑两个担子，推一辆板车，又或是席地铺一张麻布，有条件的，则是摆设几张桌椅，在几棵柳树间扯些匹布头，就成了一家家临时的小店。
而这当中，规模最大的，却不是靠近码头的那些，而是离码头有段距离的一家食肆。
食肆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阿婆，阿婆的名字无人知晓，只知她姓戚，大家就称呼她戚婆。
早些时候，食肆还只是个卖茶水的小摊，后来，戚婆支了一个小灶，又添几张桌椅，渐渐就有了如今的食肆。
李荣坐下的时候，时不过晌午。
座位上高谈阔论吹牛打屁的脚夫们，顷刻间如同一个个都吞了哑药似的。
源自江面的风，羸弱近乎不可查觉，吹在食肆上方斑杂的布头上，似是一张张遗落箱底积满灰尘的画卷，只扬起几点浮尘。
又仿佛整个食肆在一瞬间沉入了一旁的乐江中，连空气都仿佛多了那么一分晦涩的重量。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李荣的落座，变得不一样了。
脚夫们不自觉都低下了脑袋，没有人打量李荣，即便是偶尔目光从这边掠过，也会一瞬间避开。
李荣也不在意，理了理不曾沾染一丝尘土的衣服，正准备开口，凌素走过来开口道：“客人，您要吃点什么？”
凌素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拿起桌上倒扣的茶碗，飞快地用挂在腰间的毛巾擦拭过，才倒上一碗茶，荡了荡倒掉后，重新满上，殷勤地送到李荣面前。
李荣抬起头，目光扫过了凌素，本来一掠而过的视线，不觉停滞了下来。
很有灵气的孩子，这是李荣的第一印象。
十七八岁的年纪，乌黑的头发梳理得恰到好处，既不会给人那种一丝不苟的呆板，微微松弛的发髻与些许垂落的鬓角，也不会给人颓废的邋遢，俊秀的五官轮廓，洋溢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与轻灵。
青色的束口窄衣，袖口卷着，露出小半截结实的小臂，没有周围那些脚夫们成块成块肌肉的粗鲁蛮劲，顺畅的流状线条配着干练的动作，越发地让人觉得清爽。
这些都还只是外在，李荣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真正让他对少年高看一眼的，是少年……
“好根骨！”
“客人，您说什么？”凌素没有听清，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并解释道：“对不起，这码头上太吵闹了些，一时没听清您说的话。”
“没什么事。”
李荣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同时目光飞快地在四下扫视了一圈，想了想，然后开口道：“先来一壶酒，弄些个小菜碟，再看着炒两个菜送过来。”
“得嘞，您稍待，菜马上就来。”
凌素走到灶台边，取过两个干净的碟子，装了一盘炒豆子和一盘腌菜。
“婆婆，炒两个菜。”
“我还没聋，听得见。”
戚婆头也没抬，蹲下身子择着灶台旁的蔬菜，用稍显沙哑的声音抱怨着：“真是的，这种身份的人，跑这里来，不是纯粹吃饱了撑着给人添乱……”
“婆婆您小点声。”
凌素侧过头看了李荣那边一眼，才接着道：“来的都是客，做这一行，谁来不是一张嘴，伺候好了就是，管他什么身份，最多小心点儿就是了，别扰了咱的日子。”
“你小子倒是跟你师父学了个圆滑。”
戚婆没好气地打趣一声，嘴里含糊地嘀咕了几句，接着道：“这一不月末，二不逢年过节的，你不在你师父那里待着，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别提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师父什么性子，十天里有九天不见人影，剩下一天还多半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在谷里早就无聊死了。”
说到这里，凌素左右看了一眼，似是确认过什么后，才接着道：“小芷他爹不知道怎么想的，十三天前居然把那丫头送到谷里，您也知道那丫头她从小就觊觎我的美……”
戚婆停下择菜，拿起已经择好的部分，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好了，少在这儿贫嘴，招呼你的客人去。”
凌素撇了撇戚婆手中的菜，小声抱怨道：“婆婆，知道您不待见那种人，可是您也不能缺斤少……没，没……我什么都没说，我忙去了。”
戚婆回过身，恶狠狠地瞪了凌素一眼，凌素顿时一个哆嗦，讪笑着缩到一旁。
没多久，凌素将最后一道菜送上李荣的桌子，笑道：“都是些粗茶淡饭，比不上城里大馆子，但是婆婆的手艺绝对不错，客人您山珍海味吃腻了嘴，偶尔来些乡野土菜，绝对别有一番滋味。”
灶台旁的戚婆不满地哼道：“这些年来一直让你吃这些乡野土菜，还真是委屈你了！”
凌素脸色一黑，没有说什么，倒是李荣看到这一幕，笑了一声：“你们婆孙之间的关系真好。”
“让客人笑话了，您先吃着，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一声。”
凌素变脸似的换上一脸热忱地笑容，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看，来了个大家伙，弟兄们，大生意来了！”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江面，只见，一艘五层的巨大船舰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江面上，正缓缓地朝码头驶来。
这艘五层大船始一出现，便成为了整个码头的中心，自带一股看不见的气场，似一把无形的斧头，将密密麻麻的江面上劈开一个巨大豁口。
又如同王者莅临，江面上所有的船只都是它的臣民，在第一时间让开一条道路，于两侧俯首恭迎。
正在休息的脚夫们立时激动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吃完自己面前的茶汤点心，跟凌素招呼一声，扔下几枚铜板，便三五成群地朝着码头赶去。
五层大船看似移动缓慢，但是速度却绝对不慢，无非是它的体型太过巨大，才给人移动缓慢的错觉。
很快，大船靠岸，码头上立时就忙碌起来，食肆旁的道路上便被扛着重物的脚夫们占据。
小摊却空闲了下来，只剩下李荣一个客人，倒了一杯酒，端在手里不徐不缓地把玩着，就是不见他喝一口，更别说动筷子吃一口菜。
凌素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板凳上，时不时跟过往的脚夫打声招呼，不经意间瞥见江面上出现一艘小船，正朝着食肆这边驶来。
老话说得好，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永安码头作为东肇城最大的码头，同时也是通往天都的枢纽所在，每天往来商船、客船不知凡几，即便码头很大，也不可能同时安排下所有的船只靠岸。
权贵者先行，空余的位置再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走。运气不好的，排个小半个月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这样的情况下，也就诞生了靠这种乌篷船谋生的人。
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可以轻易地穿梭于大船之间，带上一些日常用品，卖给那些上不了岸的船做补给，或是拉一些急于上岸的人或者货。
而食肆所在堤岸下面一片水域很浅，稍微大一些的船便进不来，也就这些乌篷船能够自如来去，长久以来，这里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些乌篷船天然的码头。
凌素虽然是只有月末或者逢年过节才会来码头，但是经年累月下来，也跟这些船夫混个脸熟，待船靠近，立即就认出了这艘船的主人。
“凌素，搭把手。”
吆喝的是一个看着五十多岁的老船夫，不过，水上过日子的人，外表看上去总显老一些。
伴随着老船夫的一声吆喝，一甩膀子，轻轻松松就将手中的粗绳抛上岸。
凌素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异样，老何居然喊了他名。
不过他还是娴熟地抓过老船夫抛过来的粗绳，一边习以为常地帮着把绳子往码头边拉，一边问道：“老何，今天可以啊，这么早就上岸？”
现在是接近饭点的时段，对于老何这些人来说，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虽然凌素看不到乌篷船里面的情景，但是从吃水线来看，老何的船怎么也不像空了的样子。
拉着拉着，凌素更觉得老何的情况不对劲。
以凌素对老何的了解，若是寻常，有他帮忙拉船，老何早就停下桨，悠悠哉哉地坐在船板上坐享其成。
像今天这样，老何一直划着桨，而凌素拉着绳子的速度，甚至赶不上让绳子绷紧，这是从未有过的。
按照目前小船距离堤岸的距离，这样的速度，最终小船绝对会狠狠地撞在堤岸上。
但老何不仅没有把船头用来防撞的袋子放下，甚至老何还一个劲的继续划桨加速，这还是凌素印象中，那个宝贵船胜过于性命的老何？
老何的急迫，给凌素的感觉，是一刻都不想在水里待着一般，不，是迫切的想要逃离这片水域！
堤岸很高，从凌素的视角，老何和他的乌篷船很快就进入了盲区，而后没多久，便听到一个沉闷的撞击声。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