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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两山巅,今古人,同谈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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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罗山在北方。

山高两千六百里,周回三万里,其山中洞天,乃为鬼神家。

罗山三万里,有那洞天六宫,掌事者皆是古时帝王,或忠臣孝子。

分别是那纣绝宫、谅事宫、耐犯宫、怙照宫、七非宫、究宫。

人死皆至此。

酆都罗山早先曾是地府主山,万年前被一剑砍下,如今算是单独拎出来的酆都。

没什么帝君天尊,唯有四大鬼王共同执掌。

凡人入酆都,皆要由那地府判官观其一生所行之事,功是功过是过,不能相抵。

非是大奸大恶之辈,搭乘酆都渡船至酆都罗山后,先要去那纣绝宫领罪受罚,然后才能去那谅事宫讨谅,最后才能去究宫折算功德,看看是留于酆都罗山为鬼吏,还是携带一身气运,到那佛门搭建轮回路,转世投胎。

多的是走不过第一宫的人。

小暮已经给丢去了西岳,封神之前,那座山头儿,还是西岳。

此刻搭乘酆都渡船的,除了那些个被聚拢在一起的鬼魂外,就只有乔坤,刘清与漓潇。

温讳已经启程去往天下渡,要直接在天下渡北侧修建一座酆都渡口,只停靠鬼船。

此中神妙难言,渡口就修建在天下渡北,可其实不在此界中,任由渡劫之上的存在,也极难发现,除非渡船靠岸,接引英灵时才能给人发现。

乔坤笑着说道:“地府缺了一座酆都罗山,其实已经有些大道不全,那些所谓天尊帝君所掌管的十八层地狱,早就已经空了。我都觉得那十殿阎罗,一天天闲的都要得病了。”

刘清笑了笑,询问道:“书中记载,地府有一座巨大碾盘,下十八层地狱的,反倒不算是恶极之人,被丢进碾盘的,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

乔坤摇头道:“他们的十恶不赦,与我们的,差异不小。”

可刘清哪儿是想问这个?

“前辈,那八臂神魔,是地府来的推碾人吧?一位正儿八经的天官,一位地官,水官何在呢?”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传说中的那三大鬼节,其实也就地官临凡之日,算得上鬼节。

自打有了天庭之后,每年的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三位掌管天运,鬼运,水运的后世神灵,皆会降临人间。

乔坤假装没听到,转而说道:“如今的酆都城,四方鬼王之下,是六位宫主。六宫其实就是六城六狱,所谓的酆都城,就是由这六城组成。四方鬼王分别坐镇一方,为的也是稳固酆都罗山。你们俩,其实无事牌丢了也没事儿,就是会惹得鬼神发难罢了。”

两个有古神血脉的,到这半吊子地府,还真不太受影响,最多也只是会被黄泉之气侵蚀心神罢了。

不过乔坤左看右看,这两个都不像是能给侵蚀心神的。

一个算得上心如磐石了,只对愿意温柔的事物温柔罢了。

另一个则更简单了,想乱我心神?我漓潇求你这黄泉之气结实牢靠些。

刘清气笑道:“前辈,不带这样的,拿我当鱼饵怎么地?当鱼饵也就算了,借我破境捉的人,这么说也得给我审问一番吧?”

乔坤只当做没听到:“东明公说了,那对鬼夫妻是在怙照宫当差,是末等鬼差,职位最低等,不过手中权力却不小,夫妻二人都是负责抄录某些人生前罪行之类的。如今的酆都罗山与地府是两回事,只能算是凑活运转,生死簿一类的东西,都没有,所以只能靠抄录。”

这老前辈,真是小气,自个儿不过是想问那八臂魔神一个问题罢了,至于如此么?

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乔坤。刘清转头对着漓潇,轻声道:“等溪盉生辰过了再走?”

小溪盉最喜欢的,就是每年的生辰。

其实小时候也想过的,可爹娘都过不了生辰,溪盉这么懂事,哪儿会给爹娘寻麻烦事。

现在可不一样,小丫头在清漓山,那可是小公主一样。

孩子们喜欢过年过生辰,大人们则不然。年年难过年年都过,过一次生辰就要老一岁。甭觉得那驻颜有术的山上仙女就不在意,只要是女子,就没有不在意的。

漓潇点了点头,无奈道:“想了这么久,还是没想好给槐冬什么礼物。”

溪盉那死丫头,拿着一柄竹麓显摆了一次就极少当着槐冬的面拿出来了,尽管如此,槐冬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的。

刘清神色古怪,盘膝坐下,取出一枚方石,开始刻章。

“估计槐冬最想要的,你也给不到。”

小丫头最想要什么,刘清是知道的,就是不晓得漓潇看出来没有。

漓潇微微一笑,“那我还真是办不到的。”

小丫头十五岁了,还是只比溪盉高那么一丢丢,她最想要的,估计就是长高点儿了。柴黄跟陈岩两个家伙,可没少喊槐冬矮冬瓜。

想了想,还是将方章收回,取出一枚翠绿透亮的扁平玉石,然后召出飞剑无名,手持飞剑,将玉石一头儿削去。以剑气刻字,小半刻便篆上“清漓”二字。

递给漓潇后,某人笑着说:“我是木秋山关门弟子,你是清漓山山主夫人。”

漓潇白眼不停,心说你这家伙,一天天的就知道胡扯,都不晓得帮我想想送槐冬什么。

乔坤早就走去一边,两个年轻人,也不顾些别人,齁儿死我这老前辈了。

嗯……本来就是个死人,齁儿也没法子。

约么过去小半个时辰,乔坤开口道:“快到了,你们悬挂好无事牌吧。”

两人对视一眼,没去取无事牌,一个挂了伏龙令牌在腰间,另一个则只是紧了紧背后长剑。

此次酆都之行,刘清不只是来带走两位鬼差,还是代天下渡而来,故而要以伏龙身份示人。

漓潇则不太愿意挂上那无事牌,想来想去,便觉得自个儿以人间剑客身份,便极好。

乔坤哈哈一笑,摇头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算是见识了。”

渡船猛然驶入一大片云雾,周遭灰蒙蒙,小半刻之后,便已经在一处海上,不是是何方海水,只瞧见前方一座高余两千六百里的巨大山头儿。山巅之上雷霆蹿动,岩浆迸发。

有那鬼卒接引渡船,十余人押着数千鬼魂,往那纣绝宫去。

跟在乔坤身后,两人缓缓落地。

在半山腰落下,到了一处高大门户前,有两位高大鬼神守门。两侧冲天柱,写着一副楹联。

“六天横北道,此是鬼神家。”

两尊守门巨人皆转头看来,各自瞄了一眼,再没理会漓潇与刘清,任由二人走入酆都罗山。

乔坤笑道:“进门之后,六宫轮转,每三十三天都会换一次,你们倒是好运气,一来便是怙照宫轮转至此。”

刘清点了点头,询问道:“烦劳前辈指出他们二人位置,我们自个儿去寻便是,无论如何,她们两个我一定要带走的。老婆婆的一饭之恩,我一定要报。”

乔坤打趣道:“伏龙大人好大的官威,我去寻那四大鬼王,到时看谁出来与你商议天下渡接引之事吧。”

说罢指着极远处一个衙门口模样的院子,轻声道:“那是怙照宫司录府,去那儿寻便是。”

刘清点了点头,拉起漓潇,两人缓缓走去。

如今这酆都罗山,是集数家之力,合力修缮而成。出力最大的,是道门与释教。

酆都罗山所在的这处洞天,就是道门搬来的,而那轮回之路,却是几位旧佛祖合力建成。

这酆都六城,其实有凡间模样,商户铺子一应俱全,鬼民甚至与在凡俗时无二,真可谓是极乐世界。

不多时便走到那座司录府,两尊守门衙役颇感意外,活人怎么来的酆都?只不过那守门鬼神都未阻拦,自个儿倒也不用担心。

一位鬼吏拦住刘清,淡然道:“司录府重地,闲人免进。”

刘清笑着抱拳,轻声道:“在下是来寻一对负责抄录的杨姓鬼吏夫妇,还望行个方便?”

守门衙役却摇了摇头,笑道:“活人能下地府,你们境界又不高,本就是奇事儿。只不过这司录府实在是太过紧要,除非城主与鬼王下令,否则我们真不敢擅自放二位进去。”

刘清点了点头,转过身,沉声开口:“天下渡伏龙,求见梁帝。”

来时路上乔坤已经介绍了,六位宫主皆是古时帝王。这位怙照宫主,从前便是梁国皇帝。只不过秦推翻前宋时,梁国已经被秦国顺手灭了。

一道黑衣瞬身来此,鬼气阴森无比。

刘清再此抱拳,轻声道:“萧前辈,她们夫妇,我无论如何都要带走的。”

黑衣人瞧着极其年轻,不到三十岁的容貌,瞧着也不像是一国帝王。

他先是看向刘清腰间的伏龙令牌,然后才笑着开口道:“如今的天下渡,与我在世时的豆兵城,差不了多少。你既然是以天下渡伏龙身份来此,我自然要给个面子。”

如今世间有一座天下渡,用以抗击妖族。当年的天下,可有四座边城,抗击的,可不是什么妖族了。

两位守门衙役见宫主亲自来此,抱拳施礼,之后便不加阻拦,各自站去一旁。

萧磐笑道:“去把杨生木夫妇喊出来吧,他们两个还是不太适合进司录府。”

这萧磐,十三岁时给不是亲娘的母后抓回金陵,登基称帝。十六岁借着后族一位伯爵犯事,从那吕太后手里夺回大权。之后选贤任能,拜敌对宋国的一位读书人为治水之人,只短短几年时间便疏通云梦、彭泽两处水患,二十岁时,已经将梁国打造为当时胜神洲国力最强的国家之一。不可不称之为一代圣君。

万年前与那天庭一战,他也是登天者之一。

萧磐看向漓潇,笑道:“你爹还好吧?”

漓潇神色古怪,心说又认识我爹?我家那好好先生的爹爹,就这么交友满天下?

漓潇轻声道:“爹爹还好,前辈与他相识?”

萧磐笑着说道:“何止相熟,当年都是少年,我年纪最小,一个史大哥,一位张大哥,路上极其照顾我。后来我被母后抓回去当皇帝,你爹还以为我给那越国太子害了,差点儿把人越国太子屎打出来。话说回来,我还算是木秋山供奉呢。”

刘清也有些无奈,这事儿恐怕话本都写不出来,走到哪儿,哪儿是熟人。

其实乔坤与温讳,没见过张木流,不过这张砍砍名声实在太大了。

萧磐忽然就有些伤感,当年张大哥身旁也有好几个小丫头的。可小丫头们,都已经香消玉殒。

他还记得在涿鹿城一座镖局,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非要喊自己皇帝老爷。实在没法子,给了个极其值钱的小玩意儿,本以为小丫头会改口叫萧磐哥哥,结果硬是被那小丫头喊了一句皇帝少爷。

最伤心的,恐怕还是张大哥吧?

说话时,一位女子与个樵夫装扮的男子,齐身走出门。

女子着急忙慌跑了出来,走到近前,二话不说便双膝跪倒,声音中满是歉意。

“当年不是有意诓骗恩公,柳河给恩公磕头赔罪。”

杨生木也紧跟着跪下,轻声道:“这么些年,多谢恩公照看我娘。”

两个守门衙役面色古怪,心说还真认识?

刘清无奈至极,将两人搀扶起来,轻声道:“杨婆婆给了我们兄妹一顿饭,我始终记在心里的,什么恩公不恩公的,以后少提这两个字眼,我这次来,便是要带你们回去。”

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前几年梨茶镇举镇搬迁,杨婆婆死活不肯走,我知道是因为那座小院儿,里头还有对儿子儿媳妇的念想。要是搬走,就啥也没有了。你们回去之后,无论如何也要见上杨婆婆一面,老人年纪大了,时日无多。”

没问当时安老三为何要带二人走,还给自己留下一粒阴丹。这些事,她们二人又怎会知道,到时自己去问那安老三便是了。

刘清早有打算,这夫妇俩,日后担任扶舟县城隍便是了。

萧磐开口道:“带走不带走的,我可做不了主。”

刘清笑道:“无事,我来酆都,可还有别的事儿。”

安老三,定是酆都罗山的某个存在,且也是神灵。

两次以踏罡步斗请神降真,安老三来之后,可都是眼放金光。

那夫妇俩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杨生木试探道:“真能让我们俩回去,再见娘亲一面?”

刘清未曾开口,漓潇笑着说道:“放心,我们回去之后,杨婆婆还要帮着主持一场大婚,有个好大夫在旁边,定能撑着见到你们。”

柳河目光沉重,苦笑道:“公子,我虽说没害好人,可那些年前去捉鬼的歪门邪道,我可没少杀,如今在司录府,赎罪而已。我真能回去吗?”

当年梨山那座破败山神庙,刘清一拳砸散一只野鬼,可那些阴气却尽数给柳河吸扯回去。那时瞧着凶神恶煞的女鬼,最后死在剑下,其实也是为了散去一身阴气,复原那些游魂野鬼罢了。

柳河接着说道:“公子登山之前,便有个不知何处来的传音,让我必须死在公子剑下,如此才能与生木一同来到酆都。”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那安老三了。

东明公瞬身而来,开口道:“小子,想错了,他可不是我们四大鬼王之一。”

刘清无奈道:“人王前辈,老是偷听别人心声,算是个怎么回事?”

萧磐抱拳道:“见过鬼王。”

东明公理都不理萧磐,转头对着漓潇说道:“你在这儿待会儿,可千万别给黄泉气息冲昏了,要是有不长眼的惹你,砍得过就可以砍死,砍不过就让萧磐帮着砍。”

一把抓住刘清,东明公笑道:“你小子跟我来,天下渡那边儿有事,温讳传来消息,已经暂停动工了,得你这个伏龙大人,与我们酆都罗山敲定一些事宜。”

也没管刘清答不答应,一把将其抓起,就凭空消失了。

漓潇古怪道:“萧叔叔,东明公,不太喜欢你?”

萧磐无奈道:“他是人世间第一位君主,叫人王。我们这些个,叫天子,他自然瞧不上我们。”

倒也是,一个人族领袖,都自称天之子了,怎么让曾经的人族之王瞧得起?

……

乔恒坐在那处小院,目光复杂。

他可知道,宋遇秋其实算是刘清弟子了,毕竟是亲手教授的拳法。可现在……那小子老死了你敢信?院子里孤苦伶仃的孩子,是宋遇秋的孙儿?

那个毛头小子,都他娘的有孙子了?

离开小浊天时,那小子不到二十五岁,哪怕算上外界五年,再加上青艾山神说的,临走前被船夫加快光阴流速一甲子,那小子也最多才九十岁而已。三境武夫了,还活不到个九十岁?

还有,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这孩子的爹娘都死了吧?

也太扯了。

乔恒一脸纳闷,可三番五次问了那孩子,小孩就是认定了,自个儿爷爷是宋遇秋,老爹叫宋红。

结果一问这孩子,他却说自己叫张见秋……

檐葡仙子瞬身而来,笑道:“不可能的,那位前辈拔山而起后,光阴流速才发生的变化,难不成单单一座风泉镇,在手中过去了一甲子?”

乔恒唉声叹气不停,自打来了扶舟县,就没碰上这么让人头疼的事儿。

即便不是宋遇秋的孙子,也不能坐视不理吧?

而且,整座风泉镇包括那风泉山,都是空的,就这小孩一个人。

檐葡笑道:“乔管事,有时候,帮人不一定是为他好,我觉得先把这孩子吃喝问题解决了,等刘山主回乡,再做打算。”

乔恒苦笑道:“他们去了酆都,快就几天,慢了还不晓得要多久。我怕的是,这孩子又是什么算计。”

乔恒叹着气走去自称张见秋的孩子面前,轻声道:“见秋啊!爷爷管你饭吃,你乖乖听话成不?”

哄孩子这事儿,乔恒的确是不擅长。况且被这小屁孩喊爷爷,总觉得自个儿吃亏,宋遇秋喊自己爷爷还差不多。

孩子摇了摇头,咧嘴笑道:“我爹说了,咱家有船,卸春江力这么些鱼,饿不死的。”

乔恒无奈道:“卸春江没了,现在外边的,叫雾江。”

结果小男孩歪头道:“那也有水的呀!有水就饿不死的。”

乔恒这就没辙了,无奈道:“好吧好吧,你厉害。”

可把这位大管事难为坏了,这可咋个整?

想去找楚续聊聊天,又想到那家伙可能正没羞没臊呢,乔恒只得作罢。

唉!算逑,寻陈岩老弟侃大山去。

……

酆都罗山,洞天有六宫,四方有四府。

东明公府邸,其实没旁人,就只是刘清与乔坤,还有那明面上是人王,却有些不正经的东明公。

刘清二人前脚刚刚走到酆都罗山,天下渡那边儿,温讳传信已至。

乔坤打趣道:“你这位伏龙大人,好像没什么用啊?明明是给天下渡某好处,亲自修书一封传去,也盖上了你的伏龙大印,可人家并不搭理你啊!”

秋官一脉,坚决不同意让酆都渡口修建在天下渡北边儿。

说是下了天下渡的,就没有一个怕死的,你刘清别以为做了伏龙,就真是大人了。小屁孩儿一个,有这闲功夫,不如寻一块儿苫布把腚遮一遮,免得丢人现眼。

此事,夏冬两脉,既没有阻拦刘清,也没有阻拦秋官。

唯独春官一脉,静默无言。因为那篆牌的老者死在中线战场,如今只有个代行春官之职的,并没有新任春官。

新任春官得盖上伏龙大印才能算是真正上任,刘清十年之内都很难重返天下渡,就算是那代行春官之职的人继任,也得刘清重返天下渡之后才行。

刘清笑道:“这事儿,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烦劳传信温讳前辈,就说照常修建渡口就是,我是做决定,不是与她秋官商量。”

东明公啧啧道:“好大的官威,你不怕重返天下渡之后,给人套麻袋?”

刘清淡然说道:“谁的命都是命,待我重返天下渡以后,能不死就不死,能不伤最好不伤。即便是死了,能夺回魂魄的,我都要把他们魂魄夺回来,想尽法子让他们以鬼修路子修行。”

乔坤看了看刘清,沉声道:“意思是以后这些人都会有两条命,都要再下战场?”

年轻人摘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酒,轻声道:“前辈,你可知道,死在战场上,能抢回魂魄的,十个人里面,能有几个吗?”

不等两人答复,刘清便自言自语道:“十中无一,一百个人里,也最多一二人。我们杀妖之后,可以取丹。妖族斩人之后,也能炼魂的。”

不怕死的多得是,可既然能不死,为何要死?

你秋官一脉主刑罚肃杀,腰悬白龙令是他娘的白挂的?

刘清轻声道:“烦劳帮我也传去一封信,他冬官一脉,要祭出黑龙令,召集一脉工匠帮着修建酆都渡口。”

东明公咋舌不停,“你这样也太得罪人了吧?到时恐难服众。”

刘清笑道:“大不了让他们高我一境与我打上一场,实在不行,高两境嘛!”

乔坤有摇了摇头,轻声道:“反正你在天下渡,算得上一人之下了,只要赵长生活着,估摸着你就没事儿。”

那倒是,守天下渡的,一时半会还不会换人的。

赵长生可从来不是天下渡之主,也不是那小岛土生土长的人。他只是错过了一场大战,待妖族倒戈之后,在那豆兵城之上,建造了一处渡口而已。就连那桃李牌林,都要比赵长生的岁数大上极多极多。

刘清取出一道竹简,以剑气刻字,话并不多。

“若是秋官再多言,我便重立中官,刻个黄龙令而已。冬官需尽全力,助温讳前辈修建渡口。我重返天下渡时,代理春官代行部分伏龙之职。夏官的赤龙令,别浪费在战场之外。”

盖上伏龙印章,入木三分。

这么做,不得罪人是假的,可刘清宁愿得罪那些个岁数大,修为高的,也不愿让那桥头铺子多一碗桥头面。

活着,可就能多喝一碗相逢酒。

刘清轻声道:“天下渡的事儿,说完了,我们的事儿,得聊聊了吧?”

东明公闻言,已经打算走了。刘清却笑着说了句:“安老三是不是鬼神,我不太在乎,早晚我会去寻他,有些账不算清楚可不行。”

东明公缓了一口气,怕就怕这愣头青不讲情面,与他那老岳丈似的,走到哪儿拆到哪儿。

结果刘清又说道:“神灵想要转世人间,是不是也要在酆都罗山才行?如今人死了去不了地府,从地府,估摸着也来不了吧?”

乔坤也投去疑惑眼神,这个也是他想知道的。

明明人世间几乎已经隔绝,要从天外地下传来神灵,极其不容易的。人世间又哪儿来的转世神灵?

不说旁人,只说刘清身边的那个粉裙小丫头,天生便能压制神灵,估计在天庭里头,神位不会太低,但究竟是谁,乔坤也瞧不出来。

若不是南下路上碰到了溪盉,刘清额头那只神眼早就具象了。

东明公苦笑道:“想知道这个,得去雷音寺问问才行,轮回路是人家搭建的,我们真不能说。”

刘清哦了一声,笑道:“不说就不说,反正我逛完俱芦洲,也是要经过玉竹洲到牛贺洲的,到时去一趟雷音寺就行了。”

东明公叹气道:“那杨氏夫妇,真要带走?”

刘清点了点头,“真要带走。”

说着转头看向乔坤,轻声笑道:“那个啥,前辈收徒弟么?小夜游神,我也有个人选。”

乔坤气笑道:“得寸进尺!”

……

怙照宫,司录府那对夫妇已经放下了手头工作,跟在宫主与那恩公的道侣身后,就在怙照城里头闲逛。

只不过前方俩人说什么,他们是真听不真切,也不敢听。

其实俩人聊的,无非是张木流。

漓潇知道最多的,是张木流修行之前的事情,修行之后的事儿,那位木秋山山主几乎就没有在漓潇面前提起过。

漓潇轻声询问:“萧叔叔,我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萧磐想了想,笑道:“刚刚认识那会儿,话不多,就是个酒腻子,走哪儿喝到哪儿。还有,你爹最早可不是剑客,而是善使一柄漆黑长枪。当年胜神洲南部,有个叫儋州的大岛,不过万年前已经打沉了。当年那座岛上,有个很不要脸的修士家族,结果给你爹拿着一柄长枪,站在岛屿对面的渡口,说三十岁之下的,放胆子来与我打。几乎把人家一个大家族的年轻一代,打了个遍。总得来说,就是人恨话不多,特别是那一身不晓得自哪儿来的煞气,一旦释放,吓死个人嘞!”

萧磐说道:“你现在,知道小竹山了吧?”

漓潇点了点头,“是古时掌管三界刑罚的一座山头儿,我爹爹是最后一位守门人,守了两界山千年。”

这位怙照宫主轻声道:“漓潇丫头,你回乡之前,可以给你爹买上一罐子甜胚,你爹从小到大,最爱吃这个,如今可能都万年没吃过了。”

其实在萧磐心中,张大哥是个心中极其孤独的人。

在彭泽湖上一场大梦,梦中不知多少世,见遍了人生百态,好多事在张木流心中,就是梗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都下不去,怎么都出不来。

“你爹当年南下,是为了寻娘亲。他自小都不知道你爷爷是修士,打小儿就没见过娘亲。”

在张木流幼年时,有无数夜里,他但凡受了委屈,都会捧着一把干瘪的不像样儿的葡萄籽儿,蹲在墙角默默流泪。

夜里枕着那把葡萄籽,早上还得起的极早,将葡萄籽灌进竹筒里,挪开床,藏的严严实实才敢出门儿。

八岁时,张木流遇见了麻先生,那个疯疯癫癫不修边幅的汉子,只给了张木流一柄木剑,让他练持剑、出剑,挡剑。

可是,每天必须得挑满自家水缸与东头儿两家邻居的水缸,才能开始练剑。

万年前有四柄杀力不是最大,却最重的剑。

一柄叫巨鹿井,如今在离秋水手中。

一柄叫泗水井,如今在张木流手中。

还有一柄大长井,是万年前那位,若论天下治水,无人能出其右的乔玉山佩剑。

最后一柄叫大口井,乃是天下马帮总扛把子,乔雷的佩剑。

这四把剑,其实是小竹山的四口井。

还有离秋水的佩剑,十谅水,也是小竹山东头儿,山中的一眼泉水。

而幼时的张木流,初次碰见麻先生,是在泗水井边儿上。练剑之地,也是泗水井一旁的细竹林。

萧磐轻声道:“你爹当年南下,到了如今的豫章时,其实已经梦醒,是个相当于如今凝神境界的修士了。他敲开了一处湖畔宅子,就只是说,他叫张木流,是来找娘亲的。”

漓潇沉默不语,这事,其实匡庐之时,她去豫章寻奶奶求药,就已经知道了。

那个画地为牢固步万年,却瞧不见一丝岁月痕迹的妇人,与自己孙女讲了个故事。

就是有一年,一个牵着青色毛驴的少年人,敲开了自家大门。第一句话便是:“我叫张木流,我来寻娘亲。”

然后取出一捧葡萄籽儿,眼泪哗哗往下流了

“不是说好了,吃了葡萄留下籽儿,等你回来种在院子里,第二年就不用买了吗?怎么这么多年,我都记不清娘亲模样了,还没有回来?”

漓潇轻声道:“我爹,是不是个特别孤独的人?”

萧磐笑道:“有了你娘亲之后,怕就不孤独了。我们活着的年头儿,还有吴国存在的,你爹就在吴国一处小镇,开了一间铺子,每天卖三十碗清汤面,三年时间,唯独破例一次。那三年,他最孤独。”

漓潇点了点头,轻声道:“这个我知道,娘亲说过的。”

张木流洗心之时,曾在吴国一处小镇,卖了三年面。

第一年便碰到个年轻人,十六七岁,瞧着是刚刚寻了个事由儿。穿的不多华丽,却也比寻常人耐看,利落的多。

那个年轻人,第一年,每日在面馆前面路过。出门极早,回家很晚,几乎每天夜里,都来吃最后一碗面。

那时的年轻人,很辛苦,但朝气蓬勃。

第二年开始,年轻人穿上了锦衣,极其华丽,那一年时间,年轻人到张木流开的铺子里的吃饭次数,屈指可数。

也变得出门极晚,回家依旧晚,可每日都醉醺醺的,时常是喝倒了给人抬回来的。

到了第三年,那位年轻人眼神开始浑浊起来,出门回家都是低着头,虽说还是一身锦衣,可瞧着落魄了许多。

有一天那年轻人吃了一碗面,摸了摸袖子,一脸歉意,说自个儿忘带钱了,下次一起给行不行?

化成老者的张木流,只点了点头。

结果足足过了十来天,那年轻人才来,又吃了一碗面,给了三碗的钱。

后来,年轻人赊账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穿的衣服也越来越破。

攒了一个月的饭钱没给,此后半年时间,他就没在面馆前面走过。

那时的张木流已经是金丹修士,不过是变幻成老者模样罢了,一直晓得,那胖了两圈儿,变得不像年轻人的年轻人,还住在这里的。

直到那年腊月,都快过年了,那个明明才二十一岁不到,却留了一脸胡须的年轻人,又来了面馆儿,可惜,那天的面,已经卖完了。

年轻人低着头,沉声说了句:“老伯,我混惨了,面钱实在是给不起,对不起啊。在这儿混不下去,我得返回家乡去了。”

张木流二话没说,煮了三年里唯一第三十一碗面。

递给年轻人后,张木流笑着说道:“能来,我就没看错你。”

结果那年轻人猛地嚎啕大哭,哽咽道:“老爷子,我觉得我心黑了,烂了。”

张木流只是拍了拍年轻人肩头,笑道:“往往心黑了烂了的,都没法儿知道自个儿变坏了。能知道的,说明还有良知。”

年轻人擦了一把眼泪,揣着张木流送的一本书,快步跑开,背对着张木流说道:“老爷子,我不会一直这么惨,等我还你饭钱。”

萧磐笑着说:“结果好些年后,你爹在北边儿碰到一队马帮,领头儿的,就是吃了许多白食儿的年轻人。只不过你爹恢复了原本模样,那人只觉得熟悉,却怎么也没法将那个卖面老者与你爹联系在一起。”

漓潇点了点头,轻声道:“这个我也听过,我娘亲说了,爹爹给了那个人一本书,书上写着一句‘岂可三年论余生’。其实爹爹点醒了那个人,那个人也敲醒了爹爹。那晚后,爹爹便启程回乡了。”

萧磐摇头道:“那天夜里,张大哥写了一封信,你可以回去问问,看写的是什么。”

这位少年得权的皇帝,记得极其清楚。他看过一副画卷,里头有个卖面老者,提笔写了一封信,封面只有三个大字。

我亲启。

信上说:“从今天起,别再做个孤独的人了。你要与某人书信来往,说些近来琐碎,说些家长里短,说声见字如面。”

那个某人,除了张木流,还能有谁?

……

木秋山上,来了个去过一趟赡部洲东海又返回的读书人,一身白衣,腰悬长剑。

还是山巅那处小亭,乔玉山斜靠着飞来椅,提着酒坛子,直打饱嗝儿。

张木流哈哈大笑,“老二,你不行了啊!瞧瞧人家老大,酒量是万年不倒。”

乔玉山嘁了一声,嗤笑道:“他?上次给卓康干趴下了都。”

说着,猛地看向张木流,沉声道:“非得如此吗?真就不把大哥二哥当高个儿?你张老三瞧不起人是吗?”

张木流笑道:“最早死的,肯定是我们夫妇,还有江潢、綦风栩他们。你们自然也逃不掉,第二批便是你们了。待我们仅剩的,苟活世间的小竹山人死干净了,就轮到这些个后辈了。”

说着猛地起身,面向北方,说着一串一串名字。

说到莫淼淼,妖苓、胡洒洒时,张木流赶紧悬空灌了一口酒,灌的满脸酒水。

张木流笑道:“我们这辈儿,还算猛吧?”

乔玉山淡然道:“这些留予后人评说,我们都是老不死的古人了,古人不谈古事。”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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