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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血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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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孙王宫极尽奢华。远望去,见紫柱玉顶、雕梁画栋,说不尽的富丽堂皇。走入宫中,见楼阁环簇、廊腰缦回,看不尽的琼楼玉宇。宫中所列,白玉塌、楠木椅、琉璃盏、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无不美轮美奂。宫中所用,琼浆玉液、珍馐美馔,五味俱全。

此地原来是月氏人的王宫,那月氏是为当时西北第二大国,王宫规模远非其他小邦可比。与简陋的匈奴单于庭相比,更是豪华太多。初来几日,伊稚斜颇为惊奇,在这宫中四处闲逛。可时间一久,也渐感无趣。诺大个王宫中,所有人都对他礼遇有加,却无一人能和他推心置腹的聊聊天,令他大感寂寞无聊。

这一日,伊稚斜打听好了拉莫力祖孙的住所,领着两名匈奴侍卫出宫,打算去找哈图聊天解闷。

他三人不敢招摇过市,穿了身便服,走到城中。只见市肆繁华,比之前几日更为尤甚。许是附近的乌孙流民听闻复国之事,皆汇聚入昭武城中。

三人东拐西绕,找到一间平平无奇的院落。此处地处偏僻,却是门庭若市,好多乌孙人排在门口,等着看病抓药。

众人见伊稚斜大摇大摆走向院门,完全没有排队的意思。登时跳出好几个人指责谩骂起来。伊稚斜身后两位匈奴侍卫挺身而出,左推右搡,粗鲁地推开众人。旁人一瞧,这十多岁的孩子如此嚣张霸道,多半是贵族子弟,也就无人再敢喝止。

伊稚斜正要迈入。里面拉莫力听见吵嚷之声,也匆忙走出,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拉莫力吃了一惊,说道:“殿…。”殿字刚刚吐露,又咽了下去。只因他前几日也听说伊稚斜遇刺的事,又见伊稚斜此时穿一身便装,就已想到不该暴露其身份。改口道:“快快请进,你的腿伤好了?”说话间让出院门,让伊稚斜走在前面。

伊稚斜步入院内,边走边道:“多亏了老伯你医术高超,否则也好不了这么快。”他一进来,就左右顾盼,找寻哈图的身影。却见院中满是病患,有几个病症较轻的,站在角落等待;有几个身子发软,愁眉苦脸,坐在凳子上;还有几个断手断脚,躺在草席上动弹不得,口中不断呻/吟道:“老神医快给我解了苦楚吧。”

拉莫力颇感为难,想要去看看那人伤势,又怕怠慢了伊稚斜。跟着问道:“你找老头我,是不是哪里伤势没好的完全?”伊稚斜摇头道:“你忙你的去吧,我是来找哈图的。”拉莫力点点头,指着后院道:“哈图在后面研药,请去吧。”

伊稚斜向身后两侍卫吩咐道:“你二人在此等候。”言罢独自走向后院。

穿过厅堂,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园子,当中有一片花圃,长满了红蓼,红彤彤算不好看,倒是颇为鲜艳。此花可以入药,据说有活血、止痛、消积的作用,且效果不俗。左右两侧空地上,皆堆满了药材。园中放着一个小板凳,前面还有一盏白瓷钵。

伊稚斜瞧了半天,不见一个人影,暗暗诧异。他走到瓷钵前,见钵中还有已经捣好的药粉,显然这活没干完,人就先跑出去了。

伊稚斜自言自语道:“这小子,跑哪去了?”他没见到哈图,自然不愿就此离去,闲来无事,在园中东瞧瞧西看看。

没过多久,一个胖胖的小孩从篱笆下钻了进来,正是哈图。他冷不防看见院中站着个人,先是一怔,待看清那人背影,就喊道:“大…大哥?”

伊稚斜转身看来,正瞧见哈图脸上脏兮兮的趴在地上,十分滑稽。他心中本有怨气,想着见到哈图,怎么也要先奚落他一番。可此时看见哈图那憨憨的脸颊,又听他叫一声大哥,这股气登时消了大半。

伊稚斜冷着脸说道:“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大哥?你说说,这些天你去哪了?”哈图心中有愧,急道:“我…那个…这…。”

伊稚斜见他话都说不明白,暗暗好笑,打断道:“你慢慢说,要是真有理由,我又怎么会不谅解。”

哈图重新组织语言,这才说的清楚:“大哥,那日我从你那回去,第二天就随爷爷进城,给受伤的乌孙骑兵治疗,一连半月,天天如此。后来我听说你也进城,那些刺客也没伤到你,就…就…。”

伊稚斜沉声道:“就怎么了?我进了城,你也不来见我。”哈图歉然笑道:“一来我实在进不了王宫,二来,这个…这个…,嗯,我带你去看看吧。”

伊稚斜暗暗称奇,心道:“这家伙莫非还能有什么秘密?”他倒不认为哈图能坑害自己,就安然跟在其后面。

两人沿着哈图进来的狗洞,依次爬出园子。此处已近城郊,园外就是一片大草地,三面尽是荒凉景象。杂草丛生,足有半丈之高,两个孩子一旦踏入,立时没入草地不见踪影。

哈图在前引路,伊稚斜紧跟其后,生怕跟丢了哈图,迷失在茫茫荒原之中。两人走了百余步,前方赫然出现一个杂草搭成的棚子。

伊稚斜惊异地看着哈图,问道:“你搭的?”哈图道:“当然了。”说着走上前去,揭开草棚,里面露出一个小孩来,约莫也只有八九岁的年纪。他腹部包着绷带布条,上面已被血色浸透,染成了深红色。

正当此时,那小孩由睡梦中惊醒,先是茫然地看向哈图,随后正瞥见伊稚斜。他的双眉骤然蹙起,双瞳好似要喷出火焰一般,破口大骂,说的却是月氏语。

伊雉斜微微一惊,自问与此人素未蒙面,实在不知这憎恨是从何而来啊?

哈图慌张地捂住小孩的嘴,道:“你不要命了,要是引来别人可就完了!”那人也不知听没听懂,挣扎了一会儿,总算不再叫喊了,兀自横眉怒目,双手紧抓着地上的杂草。

伊雉斜诧异道:“这人是谁?我看他敌意不小!”哈图搔了搔头发,言道:“他是我偶然救下的。几日前我上茅房时,见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就把他带了回来。我估计他是认出大哥是匈奴人,才会如此狂躁!

伊雉斜神色凝重,说道:“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样来历不明的人也敢救下?”哈图连忙道:“大哥,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否则这人必死无疑,你瞧他跟我差不多大,能做什么坏事?”

伊雉斜尽管并不赞同,可寻思:“若是说了出去,哈图怕是再也不信任我了。算了,帮他隐瞒一次。”蓦然间,又想起那日所见一连串小孩的头颅,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更不愿对这小孩痛下杀手。他沉默了一阵,问道:“你爷爷也知道此事?”哈图道:“爷爷原来不让我救他,几次想将他丢下,都是我拼命拦住的。”伊雉斜叹息一声,才说了句:“那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人?”

哈图正自安抚那小孩,轻轻摩梭着小孩的胸脯,一边说道:“那还不简单,等他腿伤养好了,就把他放走。”伊稚斜嗤笑道:“你想的太简单了,这家伙独自一人如何生存?要么被野兽叼走,要么在野外饿死。”哈图道:“你别小看这家伙,他可比咱俩都熟悉这里。前几日他在地上画了个图,意思说只要我把他送到那里,他就能找到族人。”

伊稚斜微微点头,道“既如此你可要小心些,若是被别人看见,非定你一个叛国罪不可。”哈图只装作没听见一般。待那小孩又睡着了,两人返回到园子,聊起近日发生的趣事。到得晚间,伊雉斜在这吃过晚饭,才回到王宫。

打这以后,伊稚斜每隔两三天,就要到宫外找哈图玩耍。日子一天天渡过,那月氏少年的身子也渐渐痊愈,只是这少年对伊稚斜的敌意从未渐退,倒好像两者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这让哈图百思不得其解。

这日,他二人在园中商议如何把月氏少年送出城去。若是仗着身份,将这少年明晃晃带走,显然不太合适。这满城乌孙百姓,无不受到过月氏人的欺辱,如此做为,怕是要激起民愤。伊稚斜头脑还算灵活,微微凝思,已经定下一策,向哈图道:“你不用再犯愁了,明日就在家老实等着,我自有办法。”哈图心中一喜,说道:“就知道难不住大哥!”

第二日,伊稚斜领着四位匈奴骑兵早早出宫,命他们打扮成乌孙人的模样,抬着一个不大不小箱子送到了拉莫力家中。

他们五人赶一架马车,骑三匹高头大马,显得十分庄重。拉莫力与哈图祖孙二人早已站在门口相迎,却听伊稚斜说道:“医士拉莫力,德行高尚、医术高超,治愈无数乌孙兵将。猎骄靡大昆莫赐下黄金五百两,以彰功绩。”拉莫力施仁布德、救死扶伤早已深入民心,此话一出,围观的病患齐齐拍手祝贺。

随即,伊稚斜命侍卫将箱子抬入大堂,揭开箱盖,其内果有一锭锭金灿灿的黄金。伊稚斜将金子呈给拉莫力,又随哈图将空箱子搬进了后院。

哈图叫那月氏少年趁机钻进其中,当两人重新抬出箱子,内里已经多了一人。伊雉斜又命侍卫将箱子抬放回马车。几个侍卫均察觉箱子中有什么东西,却是心照不宣,谁也不愿说破,省着得罪了伊稚斜。

五人正要离去,哈图赶上前来,禀道:“殿下,请让小人陪你走一段路吧。”伊雉斜点头道:“你跟来吧!”

一行人走到了街上。正遇一岔口,伊雉斜道:“各位随我去城外走走!”说着驱马向右走。后面几个侍卫均以为不妥,一人劝道:“殿下,城外还不安全,卑职以为,您若想出城,还是再点些兵将吧。”伊雉斜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四个金锭,抛给侍卫,言道:“众位打起精神,我们转一圈就回来。”那几个骑兵喜形于色,得了好处再不多言。

很快出了昭武城,一路向西,前方是苍凉雄劲的祁连山,山势连绵,山峰攒簇,重重叠叠好似海面上下起伏的波涛,气势澎湃。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戈壁,风光雄奇瑰丽,震人心魄。

正当几人走到一处土坡下,伊稚斜勒马驻步。众人也纷纷停了下来,一个侍卫问道:“殿下,这就回城了吗?”

伊稚斜道:“不是!我与哈图有一些私事要解决,烦劳众位先在坡下回避一阵。”那人迟疑道:“这…这太危险了,您瞧前方地势陡然变得险峻,您万万不可孤身前往。再说若是百骑长知道我们没跟守在您身边,定要砍我等的脑袋。”另有人暗暗琢磨:“殿下到底有什么秘密?莫非是与小胖子仇怨,打算找个没人地方偷偷将他杀了?”

伊稚斜仍是微微一笑,由怀中又掏出了四锭金子,比先前那金锭分量还要足,分给了几人。那人接过金子,仍是有些迟疑,说道:“这个…这个…,我们不是与您作对,是担心您的安危。”

伊稚斜道:“我也不让你们为难,我俩个去去就回,绝不让你们久等。”听他如此说,几个侍卫才点点头。

随后,伊稚斜领着哈图坐上了马车,驶向山坡之上。两人来到阴面,正好避过侍卫们的视线。哈图在那木箱上敲了三下,只听吱呀一声,箱盖掀开,月氏少年冒出头来。他眼睛转了转,先是张望了一遍,又指向不远处另个一山坡。

伊稚斜对哈图道:“走!我们回去吧!”哈图有些依依不舍,月氏小孩亦是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哈图。此时此刻,伊稚斜觉的月氏少年对自己的敌意变弱了许多,并不像先前那般浓烈。

哈图道:“大哥,反正都走到这了,不妨用马车送送他。”

伊稚斜稍稍沉吟,也点点头。他并非全是想送这少年,只因塞外风景太美,让人流连忘返,好不容易出城,若没看个够,未免有些可惜。

三人同坐马车,一盏茶的功夫,又驶到了对面的山坡。哈图走下马车,双手展开,要拥抱那个少年,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烁。

不料,月氏少年一把推开哈图,疯了一般冲阴面奔去,一边跑一边叫喊,不知说的什么。

突来的变故,把两人吓了一大跳。伊稚斜心念电转,叫道:“不好!这小子没怀好心眼。”拉起哈图,连忙掉转马车。

果然,没一会儿的功夫,一队骑兵由山坳中冲杀上来,各个卷发白肤,全是月氏人。

马车笨拙,没跑出多远就被骑兵赶上。伊稚斜胸中半点主意也无,只得暗暗叫苦。哈图慌张无措,只知大呼小叫,直喊道:“大哥!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伊稚斜使劲摇着他的手臂,喝道:“你小子给我振作一点!”

转眼间,敌人已经包抄上来,有七八人骑马绕到了前面。伊稚斜拔出宝刀,打算拼命一搏。只听“嗤”一声,雕翎箭破风而来,没入他的肩头。

伊稚斜跌下马去,模模糊糊,仿佛瞧见哈图拾起长生天之刃,刚反抗几下,也被捉住。他眼前一黑,再也坚持不住,终于晕了过去…。

伊稚斜昏昏沉沉,忽然听见“啪”一声响,身上一阵火辣辣的,随即肩头的剧痛也渐渐传来。伊稚斜猛然醒来,发现身处一间营帐中,自己与哈图都被捆在架子上。面前有一位月氏男子,身旁正是那月氏少年。

伊稚斜瞪向那少年,怒道:“混账!我们好像救你放你,你却恩将仇报,月氏人当真都是畜生!”那少年听不懂他的叫骂,又即挥鞭打来,一道血淋淋的印子添在伊稚斜胸前。少年第二鞭则打向哈图。哈图猛然惊醒,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境况,惊恐地大叫起来。伊稚斜道:“兄弟,你莫怕,我在你身边呢。”

那少年仍不解气,第三鞭、第四鞭…,第七鞭、第八鞭,冲着二人疯狂抽打。终究是打伊稚斜多一些,不一会儿时间已将他打的破开肉绽、鲜血淋漓。

伊稚斜生性暴戾,越是挨打,那狂暴的性子越是抑制不住,冲着月氏少年破口大骂,什么污言秽语都蹦了出来。

旁边的月氏男子生怕伊稚斜被打死,连忙按住了鞭子。伊稚斜喝道:“打啊!怎么不打啦!”

月氏男子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匈奴王子,你杀了塔布的父亲,难道还指望他报答于你吗?”塔布正是月氏少年的名字。

伊稚斜先是惊奇此人竟会说匈奴话,闻言又恍然大悟,原来那日的刺客就是塔布的父亲,自己与他正有杀父之仇,如此一来,人家逮住自己也是理所当然,反倒是哈图受了连累。

伊稚斜冷哼一声,不再应答。哈图稍稍镇定下来,惭愧地道:“大哥,都怪我错信了旁人。”伊稚斜叹道:“事已至此,这些话别说了,哈图,别怕!”

月氏男子冷笑道:“你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想奉劝别人?不愧是冒顿的孙子,有几分胆色。”

伊稚斜自知身陷囹圄,可能免不了一死,不禁也是心中惴惴。可他向来高傲,绝不愿在敌人面前势弱,且那暴戾的性子一旦展露出,便如天不怕、地不怕一般,十分之桀骜不驯。

他稍缓心神,说道:“你们到底想怎样?如果是要钱、要马,我有的是!”月氏男子道:“小子,我们死了这么多人,要钱、要马怎么足够?想要我放你走也不是不行,只要你说出猎骄靡的寝殿在哪,立马放你回去。”原来猎骄靡一入昭武城,就将王宫大改特改,已和原来大不相同。这些月氏人想要刺杀于他,却找不到其寝宫所在。

伊稚斜心中一凛:“这些月氏人当真胆大包天,竟然想着要去刺杀猎骄靡?我若说了出去,马上就得被杀死,嗯,绝不能说!”他打定主意,索性不再言语。

月氏男子冷冷地盯着他,道:“怎么?你不想活命了?”伊稚斜呛道:“活命?我说出来,你能让我活命吗?”

月氏男子打了个哈哈,森然道:“能不能活命,还不是我说的算!你不说,有的是苦头。”说话间,抢过塔布手中的鞭子,手腕一旋挥舞出去。如此挥鞭之法,与旁人截然不同,打到人身上时,鞭尾如化作钢锥一般,瞬间钻出一个血洞来。这下打在大腿上,虽不致命,却是痛入骨髓。伊稚斜呲牙咧嘴,忍不住哀号起来。

月氏男子道:“看你还能挺多久!”扬手又是一鞭。伊稚斜高声叫骂,许多肮脏下流,匪夷所思的言语层出不穷。

那月氏男子即便精通匈奴语,仍是只能听个一知半解。他心知对方所言绝非好话,偶有几句秽语入耳,不禁越听越怒,手中鞭子不断挥击,没过多久,已将伊稚斜打的奄奄一息。

哈图又惊又怕,连连哀求道:“求求你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月氏男子转头看向哈图,道:“他是个硬骨头,我看你小子怕是个软的!”话音未落,手中长鞭陡然击向哈图。

可怜哈图皮软肉嫩,数鞭抽打之后,浑身已是皮破肉烂,鲜血淋漓,实在惨不忍睹。他顾不得哀求,只是撕心裂肺的号叫:“我要疼死了!我要疼死了!”。

那月氏男子如此施暴,一来是为逼供,二来则是纯粹为发泄心中怨恨。他耳闻叫声凄惨,更感快意,一鞭快似一鞭,脸上的神情也愈发狰狞。

伊稚斜几欲昏迷,听见哀号又微微转醒,瞧见哈图如此惨状,断断续续说道:“你…你别在…打了,他什么也不知道….”

月氏男子收起鞭子,饶有兴致地望向伊稚斜,言道:“哦?我看你倒挺在乎这小胖子的。很好,很好!”说话间,他眼珠一转,也不知在想什么毒策。随即对塔布低声吩咐几句。那塔布转身走出帐篷,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手中多了一把长刀。

伊稚斜抬头一瞄,便认出对方手中正是自己的佩刀长生天之刃。此刀乃匈奴至宝,落在敌人手中,乃是奇耻大辱。只不过他眼下自身难保,早已无暇顾及这些事情。

月氏男子接过宝刀,不断摩梭着刀背,叹道:“果然是好刀!好刀!”忽然挺刀劈出,正砍在伊稚斜面前半尺之处,所携裹的风势,便将其额前的头发斩落下来。

伊稚斜被折磨的筋疲力尽,更自知难逃一死,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甚至都没看向刀刃一眼。

那月氏男子见他小小年纪,宝刀临头,眉头不皱面色不改,心感佩服,叹道:“真不愧是单于后裔,胆色超然。只是你能不怕,这小胖子就能抗的住吗?”说完,便将刀指向哈图。哈图吓的身子一缩,眼神盯着刀尖,神色尤为惊恐。

伊雉斜愤然骂道:“是个汉子,痛痛快快杀了我俩,月氏人果然都是畜牲不如的东西!”

月氏男子回呛道:“你匈奴人、乌孙人把我们孩子的头颅斩下,系在马上,挑在长枪上,这不是畜牲不如?”

伊雉斜无言以对,他亲眼所见匈奴人虐杀月氏的老弱妇孺,对方以牙还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不过受虐之人却成为了自己与哈图。

那月氏男子开始控诉匈奴人的恶行,说到悲愤之时,脸上的肌肉抽动不已。

只听他恨恨地道:“我的儿子也不过八岁的年纪,就是死在匈奴人手中。那日,你们冲进城来,一刀砍死了我儿,砍倒了我,抢走了我的妻子。塔布的父亲,正是因你而死!”说到此处,他已是泪流满面,又即怒吼道:“你说我该不该杀你两个报仇?”伊雉斜仍然无话可说。

忽然,月氏男子长刀划下,哈图右手齐腕而断,伴随惨烈的哭嚎声,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片刻之后,第二刀毫无停顿,又斩向哈图右臂,直将他小臂一齐砍下。

只听哈图不住叫喊道:“爷爷,救救我!爷爷,救救我!大哥,救我啊!”

这声音就如一把无形钟杵,不断撞击着伊稚斜的心灵,终于击碎了他心中的骄傲。伊稚斜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哀求道:“我说!我说!求你放了我俩!”

月氏男子神情无比狰狞,泄愤的快感已经冲散了他的理智,第三刀骤然落下,砍断了哈图的左手。

伊稚斜嘶声喊道:“不!不!不要!”可现实不会因弱者而改变,第四刀又劈下来。哈图忍受不住,身子奋力向前探去,刀锋划过了他的脖颈,他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伊稚斜呆若木鸡,实在无法接受,他从小到大唯一的伙伴竟然就在他面前被人残忍杀害。泪水充盈他的眼眶,给双目染上了猩红色。一生的恨意,便由此点燃。

月氏男子满脸狞笑,倒好像杀的是仇人的儿子。半晌之后,他提刀架在伊稚斜脖颈上,威胁道:“快说!不然你与他下场一般!”

伊稚斜恍若无闻,斜目看过来,那眼神如同两柄锐利的匕首。月氏男子与之目光一交,便即错开,怒道:“你想死还是想活?快说!”他虽出言威胁,实则并不愿真伤了伊稚斜的性命,毕竟冒顿的孙子可不是随意能抓到的。

眼下月氏王族西迁,在伊犁河岸重建一支部落,仍称叫月氏。那男子自忖,将来说不定还要与匈奴人、乌孙人多番较量,那时手握这样一位匈奴王子,便能争取到不少优势,乃是百利无弊。

伊稚斜一门心思只想为哈图报仇,而这男子也不肯就此罢休,两人一时间僵持起来。就在此时,突然一个人闯进帐内,叽里咕噜好了几句话。伊稚斜只听见一个名字叫“普什图”,心想这必是那男人的名字,就暗暗记在心中。

普什图眉头紧锁,扯着塔布急匆匆奔了出去。俯仰之间,一个大汉快步走来,解开伊稚斜身上的绳索,将他一头塞进麻袋之中,抗在肩上走出大帐。

伊稚斜头晕目眩,只听见周围声音杂乱,不少人大呼小叫,显得颇为惶急。他隐约感觉,这些人似乎在抓紧撤离。

“难道说猎骄靡来救我了?”他心想此念,又存了一线希望。可随后就被人重重摔在了马背上,又被粗缰绳固定。再然后,就只能感觉到无尽的颠簸。伊稚斜心中苦恨,外伤也是不轻,折腾没多久就晕了过去。

日升日落,数十月氏人疯狂向西而逃,后面追赶的则是乌孙上千骑兵。猎骄靡亲率大军,势要将这伙月氏游兵尽数歼灭。可月氏盛产西极宝马,这些人所骑俱是日行千里良驹。如此两相追赶了一日,乌孙人反而远远落在了后面,到了夜里已经看不见身影。月氏人丝毫不敢懈怠,强忍疲惫,继续向前狂奔。

又过两日,但见前方有一险峻的隘口,山路蜿蜒崎岖,四面重峦叠嶂,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此关名为猩猩峡,乃是雍凉之地与西域的分界口。出了猩猩峡就是龟兹、大宛、楼兰、呼揭等西域二十国的地界,再也没有匈奴人与汉人。

这些月氏游兵被追击数日,早就人困马乏,待到过了关口,一行人迫不及待安营歇息。

普什图把伊雉斜扯出了麻袋,绑住手脚,得意洋洋指着西边说道:“再又一日就到了大月氏,你永远也回不去了,永生永世都要做我们的奴隶。”

伊雉斜两日不进水食,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用目光瞪着对方。普什图轻蔑一笑,扯下一块肉干,喂进伊雉斜嘴前,说道:“吃吧,留你性命还有大用”。

伊雉斜带着浓浓的恨意,大口咀嚼,心中只想:“今日你不杀我,我一定杀你血恨,只要活着就有报仇的希望。”普什图嘲弄几句之后,也感困顿就回帐休息了。

夜里,寒风瑟瑟,偶有几声胡雁哀鸣,颇有苍凉之意。伊稚斜靠着胡杨树旁,呆呆地瞪着眼睛。他白日昏睡了许久,现在是一点困意也无,心中只寻思如何报仇血恨。

夜静更深之时,四周一片万籁俱寂,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伊稚斜头也未回,便能察觉到这人是冲自己走来,而且动作蹑手蹑脚,显然十分惧怕暴露行迹。他暗道:“难道是什么人有心救我?”可直觉告诉他并非如此,那人越走越近,他只感后背一丝凉意。

伊稚斜回头一瞥,见竟是那月氏少年塔布,正自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转眼间,塔布手中长刀挥了过来。伊稚斜顺势向前一倒,堪堪避过这斩头之厄。

塔布一击不中,立马将刀锋竖起,照头劈将下来。伊稚斜轻轻一滚,避了过去。他二人动作着实不小,声音却又压的极低。只因两人均知,一旦声音过大,被旁人察觉,这场厮杀便再难继续。塔布心中恨极了伊稚斜,只盼一刀将他劈死,自然不愿白白做失此等良机。另一面,伊稚斜也是一般想法,宁愿被塔布砍死,也想咬掉这小子一块肉来。若是侥幸能将塔布反杀,就能用他手中刀砍断身上的绳索,从而逃出这里。

塔布第三刀追砍过来,伊稚斜身子如泥鳅一般,滚到了胡杨树之后。便在此时,旁边不远处,一个躺在地上的大汉忽然打了个呼噜。两人不约而同,都静立在原地,再不敢稍有异动。

直到四周又恢复寂静,塔布双手握柄,向下猛砍而去。他见连斩数下,竟连伊稚斜的一根毫毛也没碰到,不由的有些焦急。因此这一刀力道委实不小,竟带着一股破风之声。

伊稚斜一惊,暗想若是向后躲闪,即便一时没被砍中,也要越来越被动。他心思一动,便即向那塔布脚下滚去。

塔布猛击之下,又砍了个空,更为着恼。忽觉脚裸剧痛难耐,竟是被伊稚斜狠狠咬了一口。塔布忍不住低声哼了一下,手中刀不敢停顿,连忙向下刺去。

二人虽然都是少年,可细究之下差距还是不小,相差四岁,但十二岁的伊稚斜比八岁的塔布壮实许多。他轻轻一拱,便将塔布压在地上。按住塔布的手腕,张开嘴在其身上胡乱撕咬,如同疯狗一般。

塔布惊恐万分,失声喊道:“救命!救命!”几声叫喊打破了夜空下的寂静,旁边一个大汉猛然坐起,三步两步跑了过来,一把扯起伊稚斜,对着他的脸就是两个耳光。

那塔布趁机坐起,拾起刀子,便欲向前捅去,不料手却被人握住。转头一瞧,却是普什图。塔布叫道:“叔!让我杀了他,给我爹报仇!”普什图晃头道:“不行!这个人哪怕你再恨,现在也不能杀。你爹是我大哥,你说叔怎能不为他报仇?可是我们不能不为其他人做打算。不仅不能杀此人,我们还有告诉匈奴,这小子就在我们手中,活的好好的,让他们心有顾忌!”塔布双眉紧皱,满是不甘之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似他这般年纪,本该是最为任性的时候,可生在乱世,逼的他不得不懂事起来。

伊稚斜被那大汉单手提起,双脚离地一尺多高。只见他神色狰狞,满口鲜红,有塔布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双瞳凶光四射,恶狠狠地扫视众人。

普什图抿了抿嘴,道:“你老实一点!”伊稚斜嘿嘿邪笑,森然道:“这小子想杀我,难道我就不能咬他?”

普什图哼了一声,道:“你好好享受几日吧,等到了大月氏,有你罪受!”说着拖起伊稚斜,走进帐内,将他扔在地上,自顾自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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