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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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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天下正魔一战惊天而起,中原三大宗门悉出精锐,与魔道在北方大地上进行殊死决战,与此同时,江南也并非置身事外,原来当年魔道同样兵指江南水土,只不过战局虽也惨烈非常,但规模却比不得北方主战场那般恢弘浩大,但江南之所以并未沦陷于魔道掌中,其原因便是由于南宫山庄的坚守。

南宫山庄世代居于江南土地,以霸绝的刀法闻名天下,除门主宗室一脉之外,下设三大堂,分令本家高手担任堂主,分别是“狂岚”、“傲阳”,以及“青焰”三堂,当年新任门主南宫熙烈正是一门之中武学造诣最强者,一手“南离刀法”已达化境,魔道汹汹来袭之际,南宫山庄率领江南群侠奋起抵抗,终将魔道击溃,事后虽并未跻身天下三大宗门,好在南宫熙烈为人温和内敛,不喜参与虚名竞争,但饶是如此,南宫家也由此被江湖中人称之为天下第四大宗门,由是以此表彰南宫山庄在正魔之战中所做贡献。

南宫熙烈虽生性宽和,但其胞弟南宫雄烈则为人更加激进,曾因南宫山庄未能成为天下三大宗门而愤慨不已,更曾经扬言必在天下会武中,借后辈之力彰显南宫家武学之盛,而后在天下会武之中,自家长子南宫仰星果然不负众望一路干脆过关,一举夺得刀宗魁首之名,一时之间名声鹊起,皆言道南宫仰星乃是不世出的刀法天才,但天下武学大才却并非只此一家,当时会武中剑宗比拼中,更有二人名望更盛,便是那御玄宗的年轻弟子沈沐川与寒叶谷的嫡传大弟子宗正卿,这二人皆被誉为剑宗百年不世出的大才,似乎以南宫仰星之赫赫声威尚不能与那二人相提并论,南宫雄烈由此好胜之心大起,便待着与那剑宗魁首一较高下,岂料到沈沐川与宗正卿一战虽是天下瞩目,却收尾惨淡。

二人施展的剑法,相斗之下,实力竟比之当时江湖中成名已久的剑侠前辈更强了不知多少,最终虽也分出胜败,但宗正卿伤及心脉遗憾落败,沈沐川虽以半招险胜,却在不久后便擅自离了会武所在,南宫仰星虽在其后轻松击败其他武宗魁首,但始终未能与沈、宗二人交手有个结果,故而也被人笑为白捡来的总魁首,一时之间流言纷纷,直指南宫家,南宫仰星本不予理睬,但时日一久难免心灰意冷,故而随后自建锁心楼,搬居其中,竟是再不出山,连身为父亲的南宫雄烈,一年也见不得儿子几面,即使得见一面,南宫仰星亦早不复当年风华,种种因缘酝酿成一股庞大而又扭曲的怨恨,在南宫雄烈心中不断滋长扩大,直至今日如同一只再不受控制的凶兽一般在南宫雄烈的脑海中肆虐。

他回到狂岚堂时,已是夜幕时分,气温渐渐冷了下来,但他心中却似乎燃着一团火,直至今日遇到沈沐川方才剧烈燃烧起来的火焰。

他带着对儿子的惋惜和思念,来到狂岚堂角落里那座铁索高楼,正是南宫仰星闭门囚居的锁心楼,他高喊着自己今日所做的一切,他要儿子回来好好和沈沐川进行一场搁置日久的对决,由此,可洗清狂岚堂多年以来蒙受的冤屈,可以此告诉天下群侠,南宫仰星所获得的总魁首之位并非凭白捡来的,但狂喜的他面对锁心楼一阵诉说,沙哑的声音让他此刻再不似往日那般威严,更像是一个积攒了多年瘾头的赌徒一般歇斯底里,锁心楼中除却明灭不定的烛火火光摇曳之外,再无其他回应,南宫仰星始终未曾吐露过只言片语的心声。

南宫雄烈望着眼前囚锁着儿子的高楼,泪水不自觉地留了下来,对于好胜心强烈的他而言,多年以来探查沈沐川之所在几乎让他疯狂,偌大的天下,他要去寻找一个漂泊无定的人,一柄曾经锐意而又年轻的飞剑,他所希望的,就是将当年耽搁的会武就此结束,得偿心愿,也愿儿子能够由此解除心魔,回到曾经那个傲意锋锐的烈烈少年,他坚信着自己的儿子在锁心楼中闭关多年,所得刀招修为必定早已直达绝顶之境,毕竟,南宫仰星曾经是宗门中那般令人不得不仰头而视的天才,对于自己的儿子,对于自己儿子那颗争胜的心,他始终未曾怀疑过,此刻的他狂吼着,声震四野,他大声诉说着自己今日终于寻到了沈沐川的踪迹,也料定沈沐川必定会来到宗门之中再度与南宫仰星展开那迟来的比试,但随着他话语的声音渐渐四周的寂静吞没,他也没能看到当初那个少年刀客横刀出世,四周安静得让人失望。

不久,锁心楼的窗前,缓缓走来一道身影,多年未曾得见儿子的南宫雄烈,望着窗前之人,却几乎难以置信,但细观之下,那人的面容轮廓,眉眼样貌依稀参差有着些许相近,只是,他如今的模样,却是让南宫雄烈再不敢相认,甚至,让他的喉咙都似乎被紧紧箍住了一样,再发不出半分声响。

那个曾经锐意无限的天才刀客,那个当年风华正茂的俊美人杰,如今却只形神单薄地身着一副邋遢单衣,包裹着那瘦骨嶙峋的病弱体态,曾经健硕的体态早已不复存在,此刻的南宫仰星如同一个瘦小枯干的老者,一头乱发油乎乎地散在头顶,满面生着花白的胡须,沟壑纵横,似是不再会说话一样,木讷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虽是多年不见,眼眸中也不见半点思念,迷蒙之中一派衰败气象,浑如枯秋丧叶,哪里还像是能够执刀对决的样子?

南宫雄烈震惊到无以复加,此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一样东西轰然之间迸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或许是希望破碎的声音吧。

与此同时,墨止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此刻他浑身灼热浑似浴火,那副赤红掌印自背心一直透到前胸,正是发热根源所在,此刻掌印竟似还在不断变得愈发火红,灼热火劲翻腾不息地在少年的经脉之中纵横冲撞,沈沐川双掌抵在墨止背后,潜运神功,精纯功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墨止体内,白色蒸汽自二人身上透体而出,连同沈沐川此刻亦被烤得满头大汗,许久之后,沈沐川终于睁开双眼,收了劲道。

孙青岩见他仍是愁眉难展,便上前问道:“如何?烈阳缚心印是什么功夫?我从未听说过,你救治得如何?”沈沐川叹了口气,颇感无奈,说道:“这是南宫家不外传的掌法,非得内功通彻者不可为之,南宫家内功霸烈灼热,这一掌便是凝聚其自身内力精粹,重轰在墨小子身上,灼热火劲立刻蔓延至体内经脉各处,初看时似是经脉无损,但随着时间推移,火劲便随着血脉步步侵袭心脉,直至将墨小子心脉彻底摧毁为止,这一式凶狠毒辣,我也只是听人说到过,方才我尽力替他护住心脉,但最多维持三日功效,再多便只能让那南宫老匹夫亲自撤功方才有救,他不是要我去和南宫仰星重新打一架吗?我去便是了!”孙青岩长叹一声,心中暗暗自惭竟成了这般无用之人,一时之间心痛不已,但他也知道,若是自己强行跟去,只怕还真成了掣肘之人,南宫雄烈能舍下一代宗师的脸皮出手打伤墨止,如何就不能率众进攻他这半残之人?当下由不得他犹豫,便点头道:“好,我信你,你务必要与少东家一同平安回来才好。”

沈沐川冷着脸点了点头,将腰间酒葫芦解了下来,仰头狂饮一大口,背起墨止便欲出门,而此刻孙青岩却忽然叫住了他:“你如今连剑都没有,如何以血肉之躯硬撼南宫仰星的名刀昆吾?”沈沐川只是长笑一声,道:“自我破门出教之日起,我本身便已是残剑一柄,不妨事。”说罢,只是寥寥几个纵跃,便不见了身影,孙青岩的面容一阵复杂,最终只是重复道:“一柄残剑......还真是敢说......哪有这么高调的残剑。”

墨止感到风吹在脸上,面颊上一阵舒爽凉快,让他短暂地恢复了神识,但见此刻眼前的景物在不断朝后退去,自己正伏在一个宽厚的背上,眼前之人头发散乱,面容坚毅,正是沈沐川,墨止正待开口,但胸口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感,让他只能发出一声短暂地痛哼,沈沐川说道:“不要讲话,只管调息好呼吸,大口喘气,你不是想看江湖人打架吗?我打你去打一场漂亮架,这场架我也期待了十多年了,今日也是时候做个了结。”墨止心口虽剧痛,但仍是被他这一番话激起好奇心,痛楚不由得少了许多。不多时,二人眼前便是一座偌大庄园呈现眼前,但见这庄园依山而建,红墙黑瓦甚是伟岸,半隐于山间春柳之中,一张牌匾之上赫然书写“狂岚堂”三个打字,这三字也不知是南宫家哪位前辈所书,离得尚远便能感到一阵雄绝天下的气势,笔走龙蛇,光华夺目。

沈沐川冷笑一声,飞身提纵便来到狂岚堂正门,却见雄伟门楣,却无守门弟子,只有韩燧一人拱手以待,见沈沐川来到,不仅毫无讶意,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当即说道:“沈大侠,我家师尊已散了徒众,今日足下到来,实是闭门切磋,无论胜败......”沈沐川冷哼道:“谁与你说我来和你们争斗?我是找南宫雄烈来替我徒弟治病的!”墨止闻听他开口便叫自己徒弟,心中着实一暖,须知他此刻并未学过沈沐川丝毫功夫,但沈沐川已是率先认下这位徒弟,他虽非江湖中人,但其中情义,已是所感甚深。

而韩燧听得他开口便直呼自家师尊名声,心中却是一阵不悦,但南宫雄烈一早传下话来,务必以礼相待,兼之沈沐川功夫实是非凡,自己也不好翻脸,当即强忍心中不快,退身让道:“请沈大侠移步锁心楼,我家师尊在那里等候。”

锁心楼地处狂岚堂西北角落,相比较于这雄奇山庄之景致如画,锁心楼一地属实显得萧索荒凉,只一座木质塔楼,楼前亦是一片开阔地带不事草木装饰,锁心楼门前站立一人,身高气足双目沉然,正是南宫雄烈,而锁心楼正是狂岚堂禁地所在,韩燧再不敢寸进,与沈沐川说明状况便即退去。

沈沐川立刻一脸嬉皮笑脸地走上前去,便走便道:“南宫堂主,你抬手这一掌委实沉重,我这小徒弟还没学过什么功夫,若是被你一掌拍死,甚是不妥,我功力不济,解不了南宫家的深奥武功,还请南宫堂主赏个脸,救上一救,小徒弟若是得救,什么输赢胜负啊,沈某自然公告天下,是我剑法不及南宫家刀法,如何?”南宫雄烈闻听,心中一团怒火骤起,双眸蓦地圆瞪,气势登时暴涨,说道:“我要你前来,便是有胜你的把握,介时无需你言说,我自然会公告天下,洗刷我南宫家,及我家星儿身上非议!”沈沐川一脸无奈地笑道:“这是何必呢?小侄自己承认了,不就省得我们再动刀兵?还请南宫堂主先将这烈阳缚心印解去,若是要仰星兄弟与我过几手也无不可嘛。”

他哪里知道,南宫仰星如今竟似已成半个废人,他本意便是答应比试,或许还能让南宫雄烈心中稍稍欢喜,但这话语却是正正戳在南宫雄烈心窝子上,回想起儿子昨夜的颓废境况,南宫雄烈胸中哀怨霎时间化为一股恶狠狠的怒火,他的声音因怒意而被压得低沉浑厚,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且先与我一战,若你胜我,我必相救。”

沈沐川搔了搔头,赶忙拱手:“与南宫堂主一战在下岂敢,您是前辈,我是晚辈,小侄绝无胜望,仰星兄弟多年来必定修为大大进步,在下与他较量,才是同辈较技,堂主您说是不是?”他话语中虽是好意,但却不明就里,句句直插南宫雄烈心中痛楚,南宫雄烈怒极反笑:“好好好,好一个沈沐川!话语之中净是恶毒!你速速将那娃儿带开,免得再添新伤!”他只道沈沐川是故意反复提及南宫仰星来讥讽南宫家,心中此刻怒意如潮,但沈沐川哪里想到如此多?见南宫雄烈也不回应自己所问,反而吹胡子瞪眼起来,心中也是一阵迷茫,随即将墨止置于远处一株树下,返身便回了场中,他周游江湖多年,对敌经验颇为丰富,单是走动这点时间,便将四下里环境扫视了个遍,只见此地空旷荒凉,除了一座古旧木塔和一列刀剑兵器架之外更无他物,早春二月居然连一株绿草也不长,直如死地一般,心道这老头子是铁了心与我正面交锋,连一丝一毫避退余地也不给,他对着南宫雄烈拱手道:“仰星兄弟在哪里?他不出来看看么?我与他也多年未曾见了。”

南宫雄烈怒喝一声:“你还敢提星儿!”暴烈巨吼之中蕴含十足十的功力,声浪竟将四下里飞尘尽数避退,沈沐川精神为之一振,不想眼前之人竟保着决死之心,当即屏气凝神以待,但心念急转未停,南宫雄烈已是冲到面前,以掌为刀斜撩横挑而上,正是南宫家不传之密“南离刀法”中的杀招“举火焚天”,沈沐川只见招式未至火劲先行,身法疾旋便倒跃而去,但南离刀法之所以独步武林,便是在于其势同烈火,招招式式皆咄咄逼人高歌猛进,一步退却,剩余招式便源源不断地悉数而出,最终逼得旁人退无可退,果然沈沐川一下避开,南宫雄烈后招再上,一式更强绝于一式,更兼此刻他心境怒意灼烧,眼前沈沐川好似就代表着十数年父子隔离的罪魁祸首一般,刀招更是越发暴烈霸道,短短十数招之间,沈沐川全然只有避退之策,全无应对之法,斗场之中火劲盈天,眼看南宫雄烈已是全然占着胜势。墨止背靠大树,见这二人斗在一处,只觉得眼前对决十分精彩,但却全然未曾意识到,这场争斗若说江湖中近十年至强一战也不为过,南宫雄烈身着暗红长袍,只见一红一棕两道身影缠斗不休,他虽看不出个所以然,但眼见沈沐川处处受制,心中一阵焦急,欲要开口助威,胸口疼痛感便及时地让他住了嘴,只能满头大汗地憋在原地。

南宫雄烈转瞬之间便连攻二十余招,沈沐川只管策动身法左闪右避,全然不接半招,他心中焦急,一则是他急于争胜求个结果,二则是自家刀法首重压制力,但却最耗内劲,时间一久便再难支持,沈沐川只管躲避莫不是要拖延时间等待自己气力耗尽再趁势进攻?又或是他心念当年亏欠,故而有意求败?南宫雄烈急道:“你不出手,我绝不救人!”饶是如此爆喝,心中仍是犹疑一闪而过,生怕沈沐川只顾拖延却全不相抗,手上刀招也不自觉地慢了半分。

但正是这片刻机会,沈沐川双眸中精光一闪,剑指斜刺,直取肩头,原来沈沐川果然念及自己当年猝然之间退出会武,导致南宫家蒙受非议而不愿真的与南宫雄烈斗个上下,南宫雄烈既然不愿提及南宫仰星,以沈沐川之心思,自然也猜到只怕南宫仰星的确因此而大受打击,心中便再三退避,但此刻闻听南宫雄烈话中之意,是必然要分个胜负,若是没有分出胜败,如何可解那烈阳缚心印?于是只得出手反击,他这番猛地突袭,正好在南宫雄烈犹疑之际,当即左肩守御慢了些许,但南宫雄烈毕竟江湖经验丰富,立马回掌格挡,然而岂料沈沐川剑指只凌空虚点,欲要接触时便又攻势一止,南宫雄烈旋即刀招反击削去,沈沐川侧头一避闪过凌厉掌风,剑指蓦地再进一步,这番南宫雄烈却是再难回防,只觉左肩登时一阵酸麻,竟是被沈沐川率先戳中云门穴,好在沈沐川一指之下并未策动剑气,否则此刻只怕臂膀已是受了重创,他惊诧之余奋发余力怒挥一掌,将沈沐川堪堪逼退,头脑中迅速将天下所见过的剑法迅速回想,并未曾见过这等进又不进退又不退的古怪剑法,当即喝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法!”沈沐川轻笑一声,道:“让前辈见笑了,我自己琢磨出来的粗浅招式,还请前辈指正!”南宫雄烈知他话中带刺,但痛意却是激发自身争胜雄心,一股强烈的狂热感涌上心头,于是强运内劲将穴道冲开,再度与沈沐川斗在一处,但此刻势头却已不比方才那般无可阻挡,沈沐川亦是剑指迎上,二人渐渐竟是斗了个均势。

而此刻,除却重伤的墨止,韩燧也躲在隐蔽处观摩着眼前这一场惊天撼斗,他虽习武多年,成功做到了狂岚堂外门弟子中的首位,但却只得南宫家招法的冰山一角,比之其内门子弟仍是相距甚远,多年来虽隐忍苦练,在江湖上也闯出些名声,那日却被沈沐川以飞花为剑骤然间刺伤,信心大是受损,于是便隐没起来,暗中窥探,但一观之下更是心惊,原来这二人之斗竟能成这般威势,招式之间环环相扣虚实难测,初时观看,自己尚可反应出如何应对,看到紧要处,单单是一招一式的攻防,他便要思忖良久都未必可得一策,若是自己涉身其中,只怕早已被打死千次万次,与他相比,墨止却少了许多麻烦,他心中全不懂武事,只会些劈砍的粗浅知识,他此番看来,便全然不必去思索如何克敌反制,如何增减自身招法,只需尽力将眼前争斗招式记在脑中即可,而他天生颇为聪慧,入眼即记,眼看二人招法玄妙,心知自己一时之间也理解不透,不如就此专心背下,一时之间所记下的东西,反倒更多与杂念繁多的韩燧。

这二人除却招法繁复精妙,此刻内劲之烈亦是自己从未得见的高明,如今场中火劲与剑气纵横切割,恍若狂风乍起一般摄人心魄,二人相争正是到了紧要处,南宫雄烈旋身一招“天火横生”,刀势横扫周身而过,乃是南离刀法中至为强横的一招,沈沐川身形一矮,已是转瞬之间避过凌厉劲道,足下奋力一登,剑指斜挑,闪电般的攻势直取南宫雄烈下颌,正是他独创饮中十三剑中一式“星河鹭起”,乃是首重反击突袭的凌厉剑招,这一下反击迅捷无比,所攻之所在更是难以想象,南宫雄烈对阵剑宗高手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招法,方才刀招劲力极猛,转瞬间难以收劲回防,眼见剑指进逼咽喉,南宫雄烈一闭眼一咬牙,整个人便朝后仰去,这一仰之间却是将咽喉避过沈沐川剑指,但剑气凌厉直突,径直将南宫雄烈头上束发冠挑到半空,霎时之间南宫雄烈须发戟张,满脸难以置信地倒退数步,前面二人相争两百余招尚是平手,但这一下沈沐川奇招乍出,竟直接将自己束发击飞。

南宫雄烈心道:“我本就以前辈身份出战,若只得个平手都输了半筹,如今这场面岂不是输了个彻底?不行,我今日必得与他分个明明白白不可!”一念及此,心中再起争斗执念,怒吼一声飞身两掌轰然齐出,原来他心知自家内功雄绝天下,而沈沐川当年剑法凌厉,却未曾听闻内功深厚,当即打定主意要以及之长攻敌之短,这一掌正是自身余威之精要所在,沈沐川见他如此,忙不迭地喊道:“前辈!较技而已,不必如此!”但南宫雄烈此刻哪里肯听,双掌劲力翻腾压下,沈沐川只觉一阵劲风罩体全无闪避余地,心念一动,双掌迎上,甫一相接之下果然劲力非凡,但沈沐川却并不硬接,就着劲力顺势一趟,将这双掌之力尽数化在大地之上,果然地面难承这般惊世骇俗之力,一阵轰鸣之下碎石横飞,沈沐川虽泄去这一掌上五成力道,但仍是胸口一阵剧痛,双臂也麻了几分,但此刻南宫雄烈掌势已老,一对掌正在沈沐川牵引之中,借着下躺之力,左腿猛抬,正踢中南宫雄烈胸膛,兔起鹘落之间,地面一片皲裂,砖石烟尘四起,南宫雄烈难以自持地摔到一边,一时之间难以起身,沈沐川虽是尽力化去这双掌之威,但仍是接下了不少力道,此刻胸口中一阵气血翻涌,极是难受,揉了揉胸口便站了起来,随口便将淤血啐出。

南宫雄烈静静地躺在地面,烟尘之中,心痛远胜于身体之痛,他此刻只愿这烟尘永不散去为好,再不想看见眼前的一切,数十年苦修,十数年苦寻,今日却是这般结果,他心中反复回想着方才的争斗,沈沐川所用的剑法,早已超脱当年御玄宗剑法圆融中正的古朴之风,挣脱了窠臼,此刻他的剑法已是改天换日,变得生机勃勃,但较之十几年前天下会武时的锋锐无匹争勇斗狠相比,如今的沈沐川剑中却又多了许多别的东西,至于多了什么,他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他如今头脑中也是一阵杂乱,也无暇再去思索更多。

烟尘中,他望见那座铁索封闭的木塔楼,窗前依旧没有自己盼望着的身影,如今看来,不知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宽慰,他缓缓地站起身,嘴角渗出一丝鲜血,沈沐川已经将墨止背到了身前,正色道:“南宫前辈,还请兑现诺言,今日比试,你心有挂碍,在下胜之不武,比试结果在下也不认为我们分出了胜负,只当做这是一场未完之争吧,我相信......那座塔里的人,他不会长久蛰伏的,再出之时,或许天下皆惊,那时,我愿与他再比胜负。”南宫雄烈转过身也望向那座塔楼,破损的窗户年久失修地摇晃着,而此刻四下无风,南宫雄烈长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吧......但无论如何,我出掌打伤这位少年,已是犯了忌讳,今日又输给了你,没有理由再厚着脸皮见死不救,请将少年的衣衫脱下来。”沈沐川依话而为,将墨止上衣脱了下来,只见那赤红掌印比之方才,颜色竟又深了几分,南宫雄烈将手掌摁了上去,潜运内功,火劲源源不断地自墨止身上退了出来,霎时之间墨止只觉身上一阵凉爽舒适,说不出的受用,片刻之间,掌印竟全数消弭,南宫雄烈说道:“我不食言,已将少年的缚心印解了,你们速速离去吧,老夫十年之内,将不再行走江湖了。”沈沐川见墨止面色转好,心中也宽慰许多,抱拳说道:“前辈保重身体,在下就此告辞了。”说罢,再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并不甚高的塔楼,心中五感杂陈,暗暗叹气,带上墨止,转身离了山庄。

墨止一身伤病痊愈,心中大为畅快,但他方才离得甚远,也不知那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与沈沐川走在路上不住地追问,沈沐川饶是心思机敏,也猜不透南宫家究竟经历了什么,回想起当年会武种种,反倒使得心绪为之一乱,种种前尘故事涌上心头,全无战胜强敌之后的心境,这若是放在自己当年,鏖战而胜南宫家二当家必当狂饮庆贺,但今日,他却思绪凌乱,究竟自己当年任性之举给旁人造成了多么重大的打击,一个宗门的未来是否便真的因自己所为就此黯淡,南宫雄烈方才哀默神色始终挥之不去,回忆起当年叱咤风云的南宫雄烈,今日如何便成了这般不择手段也要寻到自己与自己一战的样子?

这一切让沈沐川心中苦闷难舒,他不由分说地将墨止背在背上,便出了山庄,心中虽百感交集,仍不忘问道:“墨小子,感觉如何了?”墨止如今烈阳缚心印解除,自是一阵舒畅,轻快地拍了拍沈沐川肩膀,而后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沈沐川的面庞,沈沐川知他有意逗自己开心,随即说道:“臭小子,之前受伤,怕也不怕?”墨止笑道:“有两位师傅在,不怕。”沈沐川道:“你还真拿我当师傅了,老孙那家伙的确教了你些认穴暗器之数,也算有师徒之谊,我可是从来没教过你哪怕一招一式,再说了,有我们两人在你如何就能踏实放心?须知这劳什子印我也无法可解。”

墨止听他如此问,心中回想这些日子沈孙二人一路陪伴,心中感慨早已积攒了许多,如今只觉经历生死难关,也不想多做掩饰,径直说道:“两位我本来都喊叔叔,但其实我心中早就视你们二人如我家人一般,我自遭逢劫难,父亲母亲都不再身边,两位不离不弃,守着我这孤苦之人,若没有两位叔叔,只怕我即便侥幸苟活,只怕也早已于人间心灰意冷,我心中对二位叔叔只有感恩敬佩,沐川叔你方才说我是你徒弟,我心中实是有无限欢喜快乐,无论你日后愿不愿传我武功,你这份恩情,墨止也铭记终生,因此跟着两位师傅,我从不惧怕什么,日后墨止长大了,不管武功高低强弱,也必要守护师傅们,绝不让师傅们受到丁点伤害!”他这番话实是真情流露,更兼回想起父母亡故,沈孙二人一路陪伴救助,更是五味杂陈,一时之间竟哽咽着流下泪来,他自乌袖镇之后从未哭泣,实是内心顽强坚韧,情感一直积压于心不曾表露,此刻一股脑说了出来,便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沈沐川听他一说,内心之中也是如冰逢春,为之一暖,他多年行走江湖,自身已是强者,何曾有人说过要守他万全的?此刻被墨止一语戳中内心软处,当即心情也大大好转,对一切霎时间充满信心,对身后背着的墨止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当即说道:“臭小子哭什么,既然做了我沈沐川的徒弟,便不能这般脆弱好哭,你既然愿意同我这残剑之躯学,我便教给你罢了,不许再哭,听到没有?”他口中说着不许再苦,但语气之中已满是柔情,全然没有劝诫之意,墨止也是一阵嚎哭,内心悲伤随着哭泣,大大宽慰,二人便是这般回了所住的茅草废屋。

孙青岩见墨止平安归来,面色也大为好转,也十分高兴,但见沈沐川也面色颇佳,但表情却不是争斗得胜后的志得意满,反而洋溢着一股温暖之感,沈孙二人相识多年,也不曾见沈沐川这般样子,孙青岩忽然觉得沈沐川此刻面容,居然有几分慈祥风范,这不禁让他打了个冷战,然则沈沐川毕竟还心怀南宫家的渊源歉仄,也便没有多描述情形,只简单说了墨止伤势恢复的事情,便又独自一人呆坐在草地上,一直望着日头自正午而夕阳,自夕阳而昏默。

沈沐川眼前回溯着当年的一切,当初那个心中只有争胜一念的自己,最后一战到来前的夜晚,他在那一夜中首次对自己的挥剑之道产生了疑问与动摇,而这样的动摇,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将他彻底击溃,以至于他飞也似地逃离了会武所在的百脉峰,当时的他,并没有回想过,自己的离开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他这一离开,再次回到宗门,已过了半年之久,宗门之中师兄弟与师叔伯等人也极有默契地不再提及,但他心中却知道,这等事情绝不会就此过去,但他却从未料想到,到头来所伤至深的,竟是无辜的南宫一脉。

“沐川叔。”墨止坐到沈沐川身边,阳光照耀在少年年轻的面容上,墨止的脸庞显得俊美而又安静,“若你心中有什么想要去化解的恩怨,也许可以试着去化解看一看,也未可知。”

沈沐川听在耳中,微微一笑:“只怕没有那般简单,我当年一时心绪难平,害了那人一生。”

墨止说道:“但你既然此刻这般介怀,想来那人对你而言也颇为重要,不妨去谈一谈。”

沈沐川摸了摸墨止的脑袋,也不知他心中所思为何。

夜色晚空,墨止大伤初愈,不宜长久吹风,早早便被沈沐川遣回屋里,直至夜幕低垂,他才终于站起了身子,朝着狂岚堂再度飞奔了回去,他此番独自而行,身法更快,不多时便回了狂岚堂之所在,但见全堂出了守夜弟子之外,仍是一片沉寂,也不知是否是自己内心感触导致,似乎看着什么都觉无比沉闷。以他今日的本事,毫不费力地便绕过了守门弟子,径直奔着锁心楼而去,锁心楼乃是狂岚堂禁地,越是行进,巡逻之人便愈发稀少,等到来到楼前,已是人影全无,锁心楼的楼顶处燃着一点荧荧烛火,沈沐川提身跃去,几个纵跳便闪进了楼中,而楼内却是比楼外看着更加古旧杂乱,蛛网横生,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若非燃着一只新烛,沈沐川几乎难以相信这里还有旁人居住。

“你来了?”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快的声音,着实吓了沈沐川一跳,回头看去,居然是个垂垂老者坐在一片碎木砖瓦之中,邋遢至极,肮脏非常,相貌与声音脱节得厉害,若只听声音,还以为说话之人不过二十来岁,但看此人浑身打扮,却更像一个苍老的乞丐。沈沐川凑近观看,不由得大吃一惊:“仰星兄弟!你怎会如此了!”

眼前所坐着的形同老者一般之人,正是南宫仰星,当年那个刀宗魁首,少年天才烈烈风华的俊杰刀客。

“喝茶吗?”南宫仰星笑着,用一只粗瓷大壶倒了一碗茶递了过来。

沈沐川一时之间被眼前的南宫仰星震惊得无以复加,但看了看四下里这般杂乱残破,仍是说道:“茶就不喝了,你也别喝了,回头闹肚子,你怎么会......如此......”

南宫仰星笑着,没有说话。

沈沐川心中暗叹,又何必说呢?说出来又有何用呢?自己当年任意妄为,心念动摇便离了会武百脉峰,扔下宗门一众前辈和众多同试武者,今日想来已是引为终生憾事,南宫仰星见他面色阴晴不定,也笑着摆了摆手,再倒一杯清茶,说道:“多年前的事了,我如今这个样子也不是你害的,终究还是我当年内心脆弱,你也不必过于自责。只不过后来我自囚于此地,身渐封锁,心中却别有一番天地,而这无法与我父亲言说,以他那般争强好胜,必然要我出去与你一战,若是能与他讲清道理,我早就出去了。我当年饱受争议之后,实是不愿再动武,于是便不再外出,但十几年来却始终在思索武学之道,如今我身躯虽朽然老化,但若是单轮武学理解,只怕不输于你呢!你今日与我父亲一战,我有所观摩,以我观之,你如今之武学造诣,已窥绝顶门径,尤其你今日之剑法,也是我从未想过、从未见过的全新境界,招式之新奇瑰丽,只怕如今你的辜御清师兄,也未必能立时破解,因此,我父亲输的也不冤。”

言谈之间,沈沐川凝神细细观瞧,竟似又看到当年的少年丰姿,更是被他一席话说得一阵惭愧,当下也不插话,听着眼前这位老少年继续说着:“其实,当年为了胜你,我早就观看过你与宗正卿那一战,当年我便感觉你所用的剑法虽还是御玄宗的剑法架构,但内里实则已经萌生了新芽,焕发了新生,故而你的剑法形旧而神新,旁人皆难破,直至你对上宗正卿,他的剑法修为绝不在你当年之下,你的剑法对上那般匹配的对手更促进挣脱窠臼,当时我便感觉这是一套充满了生命力的全新剑招,今日观之,你已得十二式,虚实之间实难猜测,但如今我观你剑势仍有余势未尽,当还有最终一剑你仍在苦思冥想吧?”

沈沐川点点头,笑道:“兄弟你看得准,我这剑法的确尚有一式欠缺,但我已是苦思多年而不得,不知你怎么看?”南宫仰星昂首笑道:“你是剑宗百年不世出的大才,你若是思之不透,我也难以看破。说起来,你当年若是没有退出,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我当年的修为也不及宗正卿,可以说,我这总魁首就是白捡来的,只不过我当年心有执念罢了,如今时过境迁又有何可执著?你这剑法已完全超脱我的见识,我十几年闭门造车,哪里比得上你周游万方所得的剑法?这最终一剑,还需你自己去想,但无论如何,我想这最后一招,必然是震古烁今的通玄一剑,若是有朝一日你悟了出来,还望你能前来与我一观,记得带酒,没酒我是不接待的。”

二人说到兴头,忍不住抚掌大笑,沈沐川解下腰间酒葫芦,递了过去:“兄弟你先喝一口解解馋!有空我给你烤些羊肉送过来,那才是人间真味!”南宫仰星笑着接过酒葫芦,朗声道:“好!你敬的酒我要喝的,今日喝过,下次必定是要喝你那第十三剑的出世酒,如何!”沈沐川昂首长笑,当年二人种种因果,便是在这酒里,化为点点过往记忆,再不必挂怀留念,南宫仰星当年遭受各路非议,一时之间也难以得到家人理解,才自锁楼中,今日重见沈沐川,心中千缠百结也就此而解,当即也决定今夜过后便离开锁心楼,再与家人重聚,二人饮酒一直饮到天色微明,皆酩酊,南宫仰星言谈间顾盼潇洒,昏睡过去前,凑近了对沈沐川低声道:“你如今,可还是当年那柄争胜之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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